14来信
京城的冬日终于来了。大昱地处中原,气候向来温暖甚少见雪,即便有也是在最冷的时候零星下上一点儿,然而今岁墨染将将登基,便有初雪纷扬而下,将所有的波折动乱都掩在了身下,留下一片干干净净的白。
【资料图】
“饿不饿?今日吐了一日了,晚膳也只用了两口酥饼。”
宸王府的人早就搬进了皇宫内,只是近日谢允身体状况不佳,哪怕人手都是用惯了的墨染也总放心不下,生生从个运筹帷幄的冷血帝王变成了絮叨的老妈子。
谢允每日听青瑶念叨,听单阳子念叨,听医老念叨,现在墨染又来,脑袋简直要变成三个大,加上孕期不适,原本好性的人也难得有了脾气,他也不回这问题,只手指点一点自己面前的茶杯,颐指气使:“喏,空了。”
墨染一噎,见谢允同样扬头看他,就是理直气壮地要把吃饭问题忽略过去,满心都是无可奈何。他没脾气地捡了水壶给谢允把杯子加满,还是不肯放弃:“你这一天天这样也不是办法,朕让青瑶她们琢磨些药膳吧。”
见他让步,谢允情绪也好了些,他习惯性紧了紧身上衣服,还不忘讨价还价:“药膳也不是不行,提前说好,太苦不吃!”
小狐狸娇气地挥一挥爪,乌黑的眼睛瞪得溜圆很是认真,这模样看得人满心爱怜,哪里还能说得出个“不”字,墨染再是意志坚定也没能扛住,纵宠一笑:“都依你!”
于是小狐狸开心地一甩尾巴,得寸进尺道:“那陛下再疼我,依我件事行不行?今晚不回承明殿了吧?”
不得不说,墨染犹豫了:“医官说了,你身子不同于常人,要小心养着……”
越说,谢允的脑袋越偏,唇角弧度越低,一句话还没完,墨染的眼前已经只剩下一个漂亮的后脑勺了。
他还能怎么办?
屋外风雪连天,屋内春宵帐暖,墨染握紧了谢允的手,在耳鬓厮磨间宽慰:“太医署之前有过温柔乡解药的研制,有经验在先。梅花崖那边朕也请了药老出山,之前的手札也都送去了。”
他将安排一项一项道来,末了轻声道:“安之,我很抱歉。”
抱歉之前用了这种手段,抱歉让你和孩子这样辛苦……如今想尽力弥补所有的错,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谢允看他愁眉不展愧疚难言的样子,自己倒是轻快许多,歪头观赏了一下宸王殿下,哦,现在是陛下了,仔仔细细观赏过陛下这副神情,他忽地俯身在墨染脸颊上亲了一下,温软触感转瞬即逝,直把霸气侧漏的陛下亲懵了,这才弯眼道:“知错就改,陛下对我坦荡,我也愿意给陛下改正的机会。”
都还来得及的……
到底是气候和暖,一日夜的雪才积下些白,不过两日便又消了个干净,除了地面湿润些许,气息更清寒些,看着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尤其是宫里,谢允很爱到处走动,生怕把这小祖宗摔了,处处都打扫得一尘不染,青砖上连点水渍都寻不到。墨染去处理政事时,谢允也懒得要别人陪着听他们喋喋不休的唠叨看他们提心吊胆地伺候,便自己出来散散心,顺便见些人。
“小公子。”
“白先生。”
“一山四族已经安顿下了。进京一事陛下确实说话算话没有太过为难。”白先生宽慰道:“陛下虽手腕铁血了些,但小公子的担忧属实多虑了。”
多虑了么?实在是墨染心思太过诡谲难测,手段又太狠,越是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越是忍不住多想。不过……
谢允松一口气:是我多虑便好。
“对了,这是一山四族李小姐托属下带给您的信。”白先生将手里还携着淡淡大漠气息的信封递给谢允,辞别道:“如此,属下就先告辞了,小公子有事随时让暗桩联络属下。”
小公子让自己打探的事到底是在怀疑那位,能规避就规避些,以免让人知道再起什么嫌隙反倒不美。故而白先生并不愿多逗留。谢允知他是为了自己好,摩挲了下手里的信件,颔首:“嗯。”
待人走后他才拆了手里的信件,才缓和些的面容再度眉头攒聚,呢喃:“北狄……”
天星宫。
不同于帝王下榻的承明殿,天星宫是专职处理政事的地方,此刻殿中几人都一脸肃容,其中一个行礼禀报:“陛下,自圣后被监禁后,北狄那边便开始蠢蠢欲动。”
墨染手指自杯口转过一圈,侧首看向他:“当时出兵,朕记得一山四族的兵器上便是这北狄的标志最多。”
苏寻仙与楚胜男皆点头,墨染放了茶杯微微拧眉,半晌没有开口。
楚胜男道:“圣后出身北狄,陛下登基对他们自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蠢蠢欲动怕只是表象,臣更担心的怕是他们已然准备多时了。”
准备多时,准备什么?
不说当年高宗川王相斗的混乱,便是圣后天海执掌朝政二十余年就没少对北狄优待,多有纵容。从当年的荒蛮苦寒之地到如今蓄养数万精兵,总不会是想来京城感谢大昱优厚,来见见自己外甥送一份登基贺礼的。
墨染早有所料,此时也并不慌张。他顺手捞了一旁同来议政的肥猫,摸一摸圆溜溜的脑袋:“大昱与四域关系微妙,迟早有一战,就看谁先稳不住了。”
无非开战而已,他这么多年准备拖到如今才登基,从来就不是为了只对付一个天海。地图之上除大昱以外的名字,实在碍眼很久了。
楚胜男会意:“臣明白。”
“安之,见字如面。承蒙照顾,一山四族族人已安置落于京城,兄长一事确为亏欠,也是你我姑嫂缘分不够。宸王虽登大位,可北狄四域与母后关系匪浅。”
“玉儿仍旧念你为友,想你余生可暖不陷困囿。”
“北狄王族百里一族小心小心,切记切记。”
字里行间殷切关怀,情意款款,谢允好像又看到那一身利落红裙的姑娘笑意盈盈看过来,虽是个女孩,眉眼却是不输男儿的张扬桀骜。
他难得轻松下来,动笔要写一封回信,快至结尾时墨染刚好进门,笑问:“在做什么?”
谢允抬头看来,不自觉地依恋一笑,眉目朗然,恍然又有了当年大漠初遇时的快意从容。
安之好像有点不一样……
墨染思量着,同样回以一笑。
15牺牲 上
安之睡得越发早了,一旦睡着也很难被吵醒,偏偏还是不肯好好吃饭,实在愁人。
墨染坐在床榻旁,等着来请平安脉的青瑶调整药方汇报情况,谁料半晌才听得她迟疑唤道:“陛下。”
青瑶是不会惧怕他的。能让她这样犹豫不定吞吐难言,安之情况恐怕……
墨染心中有了底。果然,他们才出了门,青瑶便道:“皇后殿下体内温柔乡躁动蚕食生机,腹中的小殿下又在生长,身体惫懒不适自然会想黏着陛下。”
这段时间的和美亲密蒙上的温情面纱骤然被撕裂,毫无遮掩地露出其下血淋淋的现实。墨染微微咬牙,听着青瑶续道:“梅花崖的医者虽是利用师弟留下的手札延缓了温柔乡的发作,但追根究底也只是暂缓之计。”
她从不说多余的废话,这些事情所有人心知肚明,她如今提起来,必然是有了另外的打算。墨染如今已无心情听她周转委婉,直接挑明:“说吧,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青瑶深吸口气,几有破釜沉舟之势:“我今日查阅医典,或有一法……可解温柔乡,只是看陛下能不能狠心了。”
良久,墨染闭眼,又想起今日谢允的那个笑,目光落在了桌上匆忙收起的纸笔上。
北狄。
大昱才下了一场雪的功夫,此处却已经冰封千里,除去居住之地的暖黄灯火在寒风里摇曳,放眼望去,天地皆茫。
北狄王与王后二人常年分居,王后独居一宫,已多年不曾面见天颜,更遣退了大部分伺候的宫人,除去一二心腹无人可入其殿。奇得是,北狄明明民风剽悍慕强,生来便崇尚高位,在宫中更是事事都以北狄王为先,然而王后英招与王关系僵硬至此,却无人敢对其有半点不敬——
别看她冷冷清清独居一殿,冬日夜里不掌灯不燃火,殿中每处装饰都极为讲究,打扫得干干净净。而她只兀自坐与冰凉地面之上,捧着一面惊鸿镜。
惊鸿照影,世间奇珍之一,可以留下一人影像,神态生动无比。而此刻镜子里的人板着张稚嫩的脸,眸光却透出羞赧柔软,最终慢慢抿了个不好意思又实在欣喜的笑,耳朵都带了微微的粉,恍若真人一般。
英招痴痴抚过这人轮廓,唇角越扬越高,却有灼烫的泪水重重砸落在手背上,视线从模糊重归清晰,那副容貌从她指尖一点点勾勒而出,竟与谢允足有九分相似。
正在这时,心腹疾步而进,低声问询:“王后,大昱圣后被囚,王上已经开始焦急。宸王……大昱皇帝那边……”
“跟我有什么关系?”英招只盯着惊鸿镜,目光一错不错,明明泪水还挂在眼睫上,她话里却不见悲伤,只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漠然清冷:“谁在那个位子上,我的毅儿都回不来了。宸王登位,我儿当初也算没看错人。他在九泉下……”
“也算了了心愿。”
惊鸿镜里,那个人再次微微笑起来,也像是在高兴此事一般。
大昱。
唔,又是一日好眠。
对那一夜自己睡下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得知一山四族已然安稳,谢允近日除了照顾肚子里的小的再没有其他烦心事,每日睡得越发好了。今日好容易才醒过来,他揉揉眼睛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眯眼看向殿内立着的挂钟:“咦?已过午时了么?”
好像比之前睡得更久了。
谢允若有所思。侍候的女官早在殿外等着了,听到屋内动静轻轻敲了敲门:“殿下,可要洗漱?”
“进来吧。”谢允坐起身,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发酸的腰,侍从鱼贯而入,他眼尖地瞥到端着膳食托盘的内侍,顺口问道:“今日又端了什么吃的来?”
“是青瑶医官和药老新拟定的药膳。”女官麻利地为谢允换衣,犀角梳小心梳开谢允略有些打结的长发:“您怀胎虽已有两月,然而胎像未稳,消耗又大,他们嘱咐,须得让您每顿吃两碗才可。”
“???”谢允摸一摸自己逐渐柔软的肚腹,难以置信:“你刚刚说吃多少?”
女官微笑:“两碗。若是您实在吃不下,陛下也已经吩咐御膳房,整日都为您备着,每次少吃些,一日吃个五六次也可。”
“……”
近日他晚间酉时刚过便困倦要睡,一睡便是第二日的午时方醒,统共醒着也没几个时辰,还吃个五六次……
自己干脆住御膳房好了!
谢允脸色精彩万分,再一看那刚揭开盖子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没开始吃就已经愁得毫无胃口了。女官照顾了他多日难免亲近些,见他这样子也觉好笑,劝道:“殿下,再没胃口,您如今也是双身子的人,无论是为了您还是小殿下都轻忽不得身体,便辛苦些多吃点吧。”
谢允叹气,还是拿起了筷子。
“另外,陛下还请来一位贵人,待您用过膳后也该进宫了。”
谢允疑惑:“贵人?谁?”
女官不语,只是开始动手为谢允布菜。
居然还吊我胃口?
谢允颇为不服气地塞了一口粥,暗自琢磨起来。只是他想了个遍,从父亲萧景函一路猜到舅舅谢浔,也没料到进宫来看他的人竟然是——
“玉儿?!你怎么来京城了?”
眼前的姑娘一身红衣,扎着满头的小辫总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俏生生倚着树,没有京城大家小姐们的贵气端庄,却自有独属于她的野性洒脱。在灰蒙冬日里像燃烧的火,无比鲜妍。
她杏眼水润,一扬下巴:“来玩啊,听说你被关着,就顺道来瞧个笑话。怎么样,是不是被憋坏了?”
谢允实实在在地被这个惊喜砸住,眉目明亮,顺着玉儿的话道:“一般一般,又不是没被关过。以前在琅琊山,我舅舅也没少用这招对付我。”
说着他轻轻一拍小腹:“只不过是如今有了这个小家伙我不太方便,不然这宫墙都要被我翻烂了。”
玉儿好奇地看向他平坦小腹,目光在谢允纤细腰身上溜了一圈,撇嘴:“大昱是不是饭菜很差劲?怎么你怀了小娃娃反而还越来越瘦了?”
谢允扬眉:“才两个月能有多胖?倒是你,没少背着我吃好吃的吧,看你脸都圆了。”
“我这叫健康!”玉儿摸摸自己的漂亮脸蛋,一边反驳一边又忍不住向他确认:“真的圆了?”
谢允扑哧一声笑出来:“当然是假的哈哈哈哈!”
“谢安之!”
“我现在有崽,你对我动手就是欺负孩子!”
“可恶!”
15牺牲 下
“好了,不开玩笑了,你到底为什么会来京城?”
两人重新坐下,屋子里塞了三五个炭盆却不见烟气,谢允被热气熏得又开始困乏,眼皮松松垂下,半打了个哈欠问道:“是不是一山四族出了什么事?”
“没有。”玉儿看他这不甚精神的样子忍不住皱眉:“只是族人迁徙,我哥在狼稷山坐镇走不开,我少不得跑一趟入京探探情况。再过几日,我哥也会随着最后一批族人过来。”
提到疾冲,两人都沉默了下。
“虽然信里面已经提过了,但如今你我相对而坐,我还是该正式同你道一句的。”玉儿坦然看向谢允:“安之,对不起。”
“你和我何必道歉。”谢允释然笑笑,开玩笑道:“难道说当初的事你也参与了?”
“你要这么想我,就算怀着小娃娃我也要揍你的!”玉儿气急地一挥拳:“亏我还帮你收拾了我哥一顿!”
“才收拾他一顿啊?”谢允连连摇头:“那我也太亏了,他前前后后坑了我这么久,怎么也得每天都挨顿揍吧,你要是偏袒他,这娃娃的姨母你可是做不成的。”
玉儿一怔:“你说……”
谢允柔软地指一指自己小腹:“你是我妹妹,小阿湛不得叫你一声姨母?或者你想做他干娘?那我还得和陛下商量一下才好。”
“不,我才不做干娘,都把我叫老了。”玉儿眼眶一热,压着自己声音里一点若有若无的哽咽:“我这么青葱水嫩的姑娘家,当个姨母还差不多,干娘绝对不行。”
“那你得开始准备礼物了,姨母可不是好当的,什么洗三礼啊抓周礼啊生辰礼啊年节礼的……一个都少不了。”谢允支着下巴:“先说好,不许送些稀奇古怪的,那什么蝎子毒虫通通不许,小阿湛乖巧安静得很,多半不喜欢这种。”
“我又不傻。”玉儿翻了个白眼:“等他大一点我再教这些,好歹也要防个身,不然长得太漂亮很容易被人欺负的。”
“这倒也是。”谢允想想自己,觉得玉儿这个提议还是很有道理的。
“对吧?”玉儿骄傲地一扬下巴:“不是我说,以后小阿湛可不能全像京都的人一样养,性子太软绵正直了也不好。你们教他什么经史子集,我就负责带他吃喝玩乐,什么赌场酒馆都去溜达溜达,酒色财气全见识个遍,玩够了也就不担心他被别人带坏了。”
“那你哥怕是要天天被陛下收拾了。”
“没关系,他皮厚,应该的!”
不甚正经地开了气玩笑,将那段算不得太美好的过往悄无声息揭去,两人之间的相处才算真正自然起来。谢允一边烤火,一边问道:“对了,上次你信里同我说的北狄,能详细讲讲么?”
玉儿道:“也没什么。你也知道我们身世,我母妃天海原本就是北狄的公主殿下,是如今北狄王的亲妹妹,后来她到大昱游历意外与我父亲和先帝纠缠,无论是川王妃时期还是成为圣后,其实都一直与北狄隐秘联系着。”
她娓娓道来:“我与兄长被先帝追杀,和麾下亲信被逼到大漠,最开始能站稳脚跟靠得就是我母妃暗中牵线搭桥得了北狄的兵器支持。加上先帝也焦头烂额顾不上我们,情况这才稳定些,贸易的习惯就一直维持下来了。”
见谢允有些疑惑,玉儿解释:“那时候我母妃二嫁之身又身为异族公主,不少朝臣以此攻讦,为了稳固地位,她先诞下当今陛下,又主动修书给北狄提议将北狄王嫡子百里弘毅送来为质。”
“这件事纠缠数年,终于在北狄王后英招守城重伤后落定,那位质子殿下被送来大昱,结果又因暗通北狄被我母妃——那时她已经是圣后了,被她斩首于东市,她因此得获不少朝臣信任,大权独揽,自此北狄也与大昱结下死仇,边关摩擦频频。”
哪怕早对天海所行有所了解,在听到这里时谢允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复杂心情:“这么算起来,圣后是这位质子殿下的亲姑姑,她……”
哪怕刚直纯澈如玉儿,此刻笑里也有了嘲讽:“你看我们几个就该明白,圣后何时在意过这些?就连北狄王不也默认了此事。”
“真正与北狄勾结的那个人是谁,我们都清楚的事,他身为天海之兄,质子殿下之父又怎会不知?不过是为了圣后在大昱能给北狄带来的利益,选择放弃这个儿子罢了,甚至此事还能作为以后开战的借口——”
“那位质子殿下和我们一样,从开始就只是被牺牲的棋子而已。”
两人聊了一下午,直至天色渐晚玉儿才起身告辞,临出门时谢允忽然叫住她,笑道:“替我谢谢你阿兄。”
这些陈年旧事发生之时玉儿年纪尚小,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只能是有人特意告诉她,等着自己问起——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就当我哥的赔罪了。”玉儿一甩头发:“你也说了,他欠得还多着呢,这才哪到哪。走了,明日再来看我的小外甥!”
“对了,你记得多吃点,别饿着他!”
自此,玉儿三天两头便会入宫,顺便带些好吃的好玩的,有她的陪伴,谢允气色也好了许多,性情越发活泼起来。
“马上就近年关了,街上一定很热闹,要不是这个小家伙我就能出去转转了。”刚听玉儿分享过街上趣事的谢允叹息:“话说起来,这个小家伙真的安静的一点儿都不像我,性子是不是跟陛下小时候一样啊?”
说着他满是揶揄地瞅向旁边人,却见墨染只是盯着手里的茶杯出神,慢半拍地回他:“啊?”
嗯?
谢允甚是轻佻地伸手抬起了墨染下巴,是一个标准的调戏姿势:“陛下最近在臣这儿老是走神,臣得去查查,看看哪个宫里出了漂亮小宫女和哥儿。”
人是活泼了,也越来越调皮了。
墨染被他这话堵得哭笑不得,一把将这不省心的抱进怀里,自证清白:“哪能啊,你一个朕都操心不过来了。朕最近在琢磨湛儿的字。”
谢允听至最后,唇角笑意压也压不下来:“陛下也很期待湛儿吗?”
“这是朕的长子嫡子,怎么能不期待呢?”
明明是笑着的,墨染嘴里却泛起苦味。谢允不察,欢喜地扑进了墨染怀里牢牢抱住他,安心地汲取起了这一份暖意。
我怎么能不期待呢?
他又想起青瑶端过来的那碗药,明明没尝过,却已经苦得自己喘不上气了:“这是聚灵草熬好的药汤,加在安胎药里他不会察觉的。”
“以它为引然后请梅花崖的药老施针引气,将温柔乡全部引入胎儿体内。”
“有几成把握?”
“六成。”
六成……
“让朕想想。”
“陛下请尽快做决定。”
墨染抱紧谢允,眼里终于有了泪光,嗓音却稳稳收住了所有的哽咽痛苦:“我比谁都期待一个完整真心的家……”
我会给你们打造一个安平天下,让你们无忧顺遂,我会握着孩子的手教他写下自己名字的一笔一画,会在他生病时守在身边,会抱着你们一起入睡,在节日为你们准备惊喜……我一定会努力成为一个好夫君,好父亲,我一定会……
我不会了。
阿湛……安之……
是我对不起你们。
谢允蹭蹭他,满足地笑了。
16怨尤 上
这日,谢允难得的早起了会儿,等他去园子里溜达一圈回来,膳食汤药都已经端端正正地摆好了。他摸一摸小腹,主动坐下来端起碗筷:我努力多吃点,阿湛你努力再长点好不好?
谢允按照医官定下的标准吃过饭食,一边猜测今日玉儿会来带什么东西给自己,一边把药倒出来喂了自己一口,淡红饱满的唇瓣一抿,又忽地停住了。
宸明殿。
“陛下如果真的想救皇后殿下,就该听臣一句劝。”苏寻仙也没有平日里的轻松淡然,为眼前这人实在是操碎了心:“您是九五之尊掌握天下人生杀大权不假,但站在夫妻角度,小殿下……也是属于皇后殿下的。”
墨染扭头不语,实在是抗拒这个话题。然而殿内才静下片刻,便有内侍慌乱地奔进来,半路还绊了一跤,差点由当殿骨碌碌滚到二人面前,仪态全无,但很快就没人顾得上他这御前失仪一事了:“陛下!”
“陛下!不好了!”
墨染心头忽地一沉:“什么不好了?”
内侍跪倒向他报来,很是慌乱:“太医署被皇后殿下派人拿了,说、说是有人在殿下药里动了手脚!”
一旁的苏寻仙闻言飘过来个眼神,墨染也一下滞住。这下好了,用不着他们再纠结犹豫要不要说开同人再商量商量,皇后殿下已经将摊子都掀了!
墨染缓缓闭眼:他早清楚谢允有多灵慧敏感,却到底还是低估了。
然而事情是他惹出来的,决定也是他下的,也不至于让太医署的人来为他收拾烂摊子兜底,于是不过两息墨染便有了决断,疾步而出——
自己做出的错事,总要面对。
等他到的时候,侍卫们已经将太医署团团围住,医官们乌泱泱地跪了一地,衬得唯一站着的那个人越发单薄。
“皇后。”
谢允回头,面上的冷肃散去些,带出点柔软温和来:“陛下?”
“朕……有事要同你说。”
玉儿进宫多日,往来宫人都对她出现在宫里习以为常,以至于今日出了这般大的事也没有人想起来要拦她一拦。
在园子里等了许久没等到谢允的玉儿晃一晃手里晶莹通透的玉制长命锁,一路找到谢允寝宫,却见没有一个人守门,她在隐隐的压抑中踌躇地停了步,而屋里人恰在此时克制不住情绪提高声量,让她听了个清清楚楚。
“昨天是谁……跟我说……很期待他的到来?”
一字一顿,说得又沉又慢,牙关咬住了所有的怒火失望,相识以来谢允第一次动了真怒,连身体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而被他诘问的人却只是低头,道不出半句——
“我还未降生,先帝一道圣旨决定了我的命运;”
他想起武安侯府那道明黄圣旨,朱红盖印,想起自己父亲微红的眼克制的泪,想起祖父斑白鬓发和强撑的背脊,想起自己母亲早亡舅舅时常忧虑的叹息……
“我所爱所求,被你强势的全部斩断;”
他曾经是谢允,琅琊山上无法无天,大漠风沙里恣意潇洒,续年幼之缘与疾冲定情,可最后却与疾冲陌路,重回京城成为萧川,穿上一身沉重凤袍做大昱的皇后殿下。疾冲放弃了他,可疾冲本不必做这种选择,他做回萧川,可自己曾经可以在长辈护持下只做琅琊山的谢允。
他明明可以不用经历这些,如今半生颠覆身不由己,是疾冲辜负,墨染又何尝完全无辜?!
“现在,你又要来决定我孩儿的一生吗!”
我已经在尽力接受这一切,我看到了你的好,敞开心怀去接受你,去期待一个一家三口想象未来的家,去寻另一种圆满,为什么你总是要在我以为会安定幸福的时候去掐灭希望?
刚与疾冲定情,便被下温柔乡之毒控制失去自由重回京城;才应了你试着原谅试着去喜欢,就在大婚之日被你当做借口朝天海发难经历逼宫;方与疾冲划清界限重新信任你依恋你……就差一点失去阿湛。
我一生如此,还要我孩儿如此不成!你既不在意我的心,又何必去求我的心?你既求我的心,又为何不去看我的心!
北堂墨染,为什么!凭什么!
玉儿的手一抖,那枚长命锁从她的掌心滑落,重重砸在脚边碎成了几瓣,她慌乱地弯腰去捡拾碎片,却不甚被割伤了手,殷红血珠冒出一下,疼得她落了泪,屋里的人却已经注意不到这点动静了。
长命锁碎了不是好兆头,还是不要让安之知道了。
玉儿想着,于是她攥紧了这堆碎片,失魂落魄地走了。一直到浑浑噩噩地回了川王府,才有人吃惊的唤回了她的思绪:“玉儿?你这是怎么了?”
李岠峣今日才带着最后一批族人入京,本来是想给自家妹妹一个惊喜,没想到却看到她一脸的失魂落魄,指缝里还有血珠滚落,当即拧眉:“谁欺负你了?!”
玉儿这才看见他,忽然红着眼睛没头没尾道:“就是你!”
“?”
李岠峣满脸茫然,玉儿却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只是怒斥:“你们全是一群混蛋!走开!看见你们就烦!”
一边骂,一边眼里又滚了泪,她一袖子抹去,瓮声瓮气道:“好疼啊……”
“一定疼死了……”
李岠峣怔住,下意识看向了皇宫。
“殿下已经服过药歇下了,陛下不必太过担心了。”
“这些日你们就留在宫里吧。”墨染稍稍放下心,安排道:“朕会派太医署的太医来协助梅花崖的医者。”
方才从殿内出来的大夫点点头,又难免苦笑:“其实太医署……草民觉得陛下不用让他们过来了。殿下现在忧思过度,对所有人都很提防,尤其……”
他看看墨染,沉默下去。
尤其是对他这个始作俑者,幕后指使。
墨染心里比谁都清楚。
“陛下您看是不是……”
“他们服侍皇后很多日了,都撤走我不放心。”
墨染一挥手打断了大夫的话,不打算改变决定,他这样说旁人也不好再劝,只能由着他望一望紧闭的殿门转身而去,背影一如既往地强势。
且不说谢允现在还想不想看到自己,即便出现在人面前,除了让人更不痛快,恐怕也起不到别的作用了。
于是墨染径自回了宸明殿,忍不住又取出那枚乌铁赤字令牌。多少年以来,每次他心情不痛快的时候就会拿出它看一看,可每次,他也不会因此高兴起来。
“我还未降生,先帝一道圣旨决定了我的命运;”
“我所爱所求,被你强势的全部斩断;”
“现在,你又要来决定我孩儿的一生吗!”
墨染想到谢允今日盛怒时脱口而出的这些话,笑容似愧似悔,又似是在哭,他眼底悄无声息地浮起微红,叹:“所爱所求……”
此时的他,再无旁人面前的半分强势,只余满身疏寒伤怀,眼里晶亮水色越聚越多,却始终不曾汇聚到一起。
“这些话,难为你憋了这么久了。”
16怨尤 下
坤宁宫。
谢允浅浅睡了片刻便又被惊醒,本能地去摸一摸自己微微有了弧度的小腹,心里这才安稳些。
殿内因他发怒下令,没有一个人守在近前,自然也无人掌灯,此刻静悄悄的一片,幸好月光透过窗户驱散些暗,让人起码能将室内轮廓勾勒出来。
此刻睡意全无,又实在不想看到屋外那群人,谢允压了压心里的烦闷,索性自己拢好衣服下床点起盏灯,轻手轻脚地取出个大木盒子。
盒子没有落锁,打开之后,里面都是一些精致又小巧地过了头的玩意儿,竹蜻蜓,不足巴掌大的小蒲扇,还没一个手指高的香炉,几个严丝合缝拼起来的榫卯积木,用于认字识色的图册,甚至还有一把木质的骰子,上面绘着各色图案,皆是他手作而成。
这还是上次玉儿与他开玩笑以后要带阿湛去赌场玩,他也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做了一把骰子打算以后无聊的时候拿来逗阿湛玩。
以前在琅琊山,谢浔总是不许他离山出去,然而谢允偏生是个爱闹好玩的性子,小时候招架起来就已经很难了,再大点习了一身绝顶轻功就更加不容易把人抓住。
于是谢浔打蛇打七寸,干脆卡了他的钱袋子,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料想也不会什么谋生手段,身无分文的人还能蹦跶到哪里去?
结果饿了两天肚子后,谢允灵机一动,去茶楼里当起了说书人,他本就嘴皮伶俐,倒是歪打正着地找了个合适的饭碗,后来更是写起了话本子,加上霓裳夫人察觉后有意纵容,日子过得越发如鱼得水,谢浔这才又换了别的手段。
不过如今肚子里的小阿湛看着是个性子安静的,估计做不出去说书这种事,万一以后出去玩也没了银子,总得有个来钱手段吧?恰好玉儿精通赌术……咳,学点三教九流的东西偶尔应急也好啊。
想着漂亮的小团子以后可能会遇到的每一个麻烦每一道关隘,谢允就总忍不住准备得多些、再多些……他出生起便与父亲分离,十许岁又失去母亲,如今有了阿湛,自然希望这个孩子能得到满满的爱,不要有一丝遗憾。墨染说同样看重期待这个孩子时,他是真的很高兴。
然而当初有多高兴,如今谢允便有多不能接受这件事。墨染贵为帝王,大昱所有皆属于他听他号令不假,可谢允不希望墨染仅仅是君,更想墨染做阿湛的父,想这人可以是自己的夫……
说到底,是自己已无法紧守住君臣之别生了他念,心有期待,才怨怼至此。
是自己,管不住这颗心了。
谢允握紧了骰子,缓缓闭眼。
自此日起,帝后关系陡然陷入冰点。
习字、作画、议政、入睡,日子按部就班的过,墨染依旧每日会过问谢允的起居生活,事无巨细,只是一直没能踏入坤宁宫的大门,而谢允也不再接收太医署送来的汤药,非得要梅花崖的医者看过才肯服用。
皇宫内过了气氛最为僵硬的一个新年,往来侍候的人得了喜钱也笑不出来,反而越发谨小慎微,前朝的人面对着脾气一日大过一日的帝王,也同样苦不堪言。
终于,在炭盆从五重新降回三个时,坤宁宫迎来了新的客人。
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推门而入,谢允迎光看去,李岠峣笑看向他,晃了晃手里的黑陶瓶子,瞧着有点粗糙:“猜猜是什么?”
谢允一笑:“我现在可喝不了酒。”
“这是玉儿出去玩儿特意给你带回来的,非水非酒,说是荔枝熬成的汁液。”李岠峣为他倒了一杯,有浅淡的甜香弥散,缓和了谢允眉目:“医官说你可以喝。”
谢允捧起来小心啜饮一口,果香浓郁,滋味甜蜜,唇齿留香:“我说这几日怎么不见她,又出京了?”
“嗯,她说在府里看见我就来气,想揍我。”李岠峣自嘲:“入宫来看你又怕遇上陛下,手痒又得忍着,索性出去给未来外甥找些新奇好玩的,顺便也哄哄你。”
谢允失笑:“替我谢谢玉儿,真是辛苦她了。”
李岠峣看着他,眼里藏着隐晦的温柔,目光逐渐认真起来:“听说……你还是不愿意见陛下?”
谢允的笑落了落,便听到对面的男人郑重承诺:“如果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这句话太真太沉,谢允自觉自己承不起,于是轻巧地将话题转到了一边去:“你们一天天不干正事,瞎打听什么呢?”
李岠峣早知道他不会应,哪怕心里仍有淡淡的失落,也仍是顺了谢允的意故作轻松道:“这可不是瞎打听。你知道帝后相和对于稳定朝堂有多重要吗?我们皇帝陛下现在是三天一小怒五天一大怒,六部尚书们天天悬着心。”
谢允只是低首沉默,看着玉儿从江南新带回的荔枝饮,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李岠峣望向他才不再掩饰自己,目光里显出刻骨温柔,更有心疼。他静静看着眼前这与自己仅有咫尺之遥的人,却比谁都清楚,这一步自己永远也迈不过去了。
“从我们重逢到你入宫一山四族回京,其实时间并不久。”谢允终于抬头,李岠峣脸上却只剩下了淡淡的平静和怀念,还有些怅惘:“可于我来说,却是已然颠覆的小半生光景。”
不足一年而已,却用天翻地覆形容也不为过……
“但阿允,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幸福。”
不管是以哪一种身份,得你相助的小乞丐,放弃你的负心汉,利用你的野心家,心疼你的兄长以及……仍然爱着你的疾冲,如今都只望你好。
他掷地有声:“虽然这已经是废话了,但如果有重来的机会,你一定是第一位的。”
安之,你于北堂墨染亦是如此。他一直都比我清醒,比我果断,所以在你的性命面前无人可比,包括你腹中的孩子。
他当然想做小阿湛的父,可在此之前,他先成为的是你的夫。
你明白吗?
李岠峣自怀里取出一枚剔透晶莹的长命锁,轻轻放在了桌子上:“这是玉儿为阿湛准备的礼物,托我转交给你。”
“她说,你们一定都会平平安安的。”
谢允望着那枚长命锁,怔怔出神。
“诏书的事我知道,但这跟我要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封后,只会是因为我。因为那个位置上的人——”
“是我。”
他与疾冲诀别回府后墨染也曾制止了他所有的解释,只一句:“没事就好。”
夜里墨染与苏寻仙的交谈:“本王不惧他心中有人,他只要愿意回来,剩下所有的路本王来走。”
殿外,紫衣的年轻帝王安静凝视着门上倒影,一动不动。
安之……
殊途17帝心 上
“臣还以为陛下真的成竹在胸胜券在握。”刚从殿内出来的李岠峣看到树下的人,索性往后一靠,漫不经心地揪了朵花玩着,目光落在手上,话却是对着墨染说的:“却原来是放臣进坤宁宫,自己也要守在宫门外的。”
姿态痞气又散漫,尾音却勾了抹轻嘲。
墨染蔑然一笑,目光直勾勾落在坤宁宫重新合上的大门,并不去看他:“朕只是思念皇后而已,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大昱的春日真的来得很早,才刚过了年,天还灰着,就已经有小花早早绽放,颤巍巍地立在枝头上。只是看天象,过几日恐怕还会有一场雨,也不知道这刚绽放的花能不能经得住。
李岠峣轻轻碰一碰柔嫩的小花又放下,随手捡了两粒石子抛起来,嘲讽之意越发明显:“陛下九五之尊,自然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朕没必要在你身上多心。”墨染淡淡笑起来,姿态泰然,全然看不出话里的针锋相对:“从他在大婚之日与你划清界限回来朕身边,朕与皇后之间就只是朕与他的问题,无关第三人。”
李岠峣,早已经出局了。
谢允所有的踟蹰犹豫,只来自于北堂墨染曾经造成的伤害,来自于他二人巨大的性情差异,为人分歧。这一点墨染心里再清楚不过。
虽不见他趾高气昂,胜者的优越感却已尽显无遗,李岠峣没有反驳他,只是眼里终究还是有了痛色。
半晌,李岠峣才抽动着脸颊勾了个笑出来,与北堂墨染背对而立,平静无波地叙道:“臣与皇后幼时相识,阴差阳错分开后于大漠重逢,彼时他不知我的身份,任我如何戏弄都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他又想起那个住山洞烤蝎子对什么都浑不在意的谢允,那双眼睛里始终都有光芒闪烁,却不曾真正将任何一个人的模样看进心里。后来漫天烟火下,自己终于彻底点亮了他。
而方才屋里的谢允,眼眸内光芒黯淡而略带疲惫,他就坐在谢允面前,将所有徘徊隐痛观遍,谢允眼里却从没出现过他半分轮廓。
“在我暴露身份后,他才冷了脸差点儿一走了之。”李岠峣想着那个古灵精怪折腾他半个多月的记仇小崽子,无比眷恋曾经那段让他头疼不已的时光:“陛下说得没错,外人与自己人……”
“他向来分的比谁都清楚。”
如谢允从不在意疾冲的刁难,却不容忍小乞丐的欺瞒,如他在大婚之日与疾冲划清界限,再见便真的对自己过往伤害全盘放下再不介怀——
因为李岠峣只是一个外人了,而谢允对外人从无要求。
如今他这样与墨染僵持,越是不肯退让,便越是说明他有多在意墨染,谢允的脾气、坚持……从来只展现给自己认可的人。
而今,墨染才是他的自己人。
内外之别,泾渭分明,谢允明明什么都没说,这表现却足以证明一切了。
李岠峣摸摸胸前藏着的小荷包,疑心里面装着的碎片是不是已经扎破布片刺进了肉里,否则怎么会突然这么疼?
闻言,墨染终于偏过头扫来一眼,清楚瞥见李岠峣面上的失落哀茫,却没有半分怨恨忿怒,他忽道:“李岠峣。”
这一声太过郑重,李岠峣本能地跟着严肃起来,墨染一撩眼皮,冷静道:“朕虽因母后与你有着扯不断的恩怨,但总归不算看走眼。今日允你进宫,除了宽慰皇后,还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李岠峣眸子一缩,清楚地看到墨染冷情面容上的决然自若:“朕决定御驾亲征出兵北狄,由你任三军统领一职。”
边关局势越发不稳,李岠峣早看出双方必有一战,可是他从不认为这事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凭他的身份和过往纠葛,在朝里站岗是一回事,重掌兵权是另一回事。然而偏偏事情就是这么出人意料,以至于他现在被墨染这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再也没心思纠缠在那些儿女情长上。
墨染也不知考虑了多久,对李岠峣的震惊难言半点不理会,自顾自道:“你之前与北狄买卖兵器走得很近,对他们的了解比朕任何一位将军都深,你为统领与朕同掌决策大权,楚将军等皆听你号令。”
同掌决策大权……听我号令……
半晌,李岠峣都没说得出话。他将这话反反复复在心里过了数遍,踱了几步后蓦然转身定定望着墨染,似乎要看到这男人的心里去:“陛下真是心大。如此兵权给了我,不怕我联合北狄起事吗?”
你和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君臣相和的好例子,互相针对这么多年,旧怨方结,你当真敢?
“且不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兵权这东西……”
墨染轻蔑一笑,秀逸的肩颈线条上承起了一身的桀骜强势。他二人从背对而立到相对而站,明明身量相仿,墨染却完全压制住了李岠峣。
“朕……说它有用,它才有用。”
否则那人人都想据为己有的虎符,不过只是一块废铁而已。
寓意于物,不为物役。
他北堂墨染绝不会被任何外物所挟而行事畏首畏尾,他是君,是让所有人事都要俯首称臣的存在,包括权力,也包括人心,怎能本末倒置反而去做这些东西的傀儡?而你若真起了这心思,也大可一试。
朕给得起,也拿得回。
墨染甩袖而去,径自踏入了坤宁宫的大门。
如此气魄……北堂墨染,我的确不如你。
李岠峣不知什么滋味地笑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了那个小荷包,里面的碎片好端端地被收拢在一处,有些边缘还沾了点淡薄血色。若是能把它拼起来,那它看着与方才送给谢允的那个一模一样。
川王不如高宗疯,却也比高宗多了些正常情感。哪怕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对于天海所出的这两个孩子也是看重的。
玉儿想送的长命锁是川王在世时所制,他寻遍大江南北才找出了两块于温养身体有奇效的凌玉髓,后来刻成长命锁交予两个孩子一人一块儿。及至他突然病亡,天海改嫁兄妹出逃,这两块儿长命锁就成为了父亲所留的最后念想。
玉儿的碎了,他的还没有。
若是一人的心意护佑不了你们父子二人平安无恙,那便再加我一份。
阿允……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幸福。
李岠峣将荷包重新收在怀里,大踏步而去,与坤宁宫的方向背道而驰,目光越来越坚定。
“既然当初做了选择就好好坚持下去吧,有些使命是我们生来就注定了的。”
大昱的李岠峣,也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17帝心 下
“今日有燃灯庆典,闷了这些日子皇后可要出去走走?”
时隔多日,墨染再度迈步而进,笑吟吟地打破了殿内的一派清冷寂静,好像这些时日以来两人从来不曾出现过问题,只是日常的询问关怀。
谢允正专心雕着一把不足指长的小木刀,每一道刻痕都被磨得光滑圆润,乍一听到这声音颇觉意外:这人今天怎么进来了?
他歪头一望,见墨染温柔笑看着自己心中微动。然而想起两人之间横亘的那件事,谢允摩挲了下手里的东西,依旧没有搭理他。
腰上忽地一暖,墨染手臂松松揽过,又一点点收紧,将谢允恰到好处地揽在了怀里,手掌心正贴着弧度不明显的小腹,动作轻柔小心。源源不断的热力顺着衣物温暖起身子,谢允低头冷眼看着,下意识想覆上去的手被他强行克制住垂在一边,身体也依然僵硬板直,却到底没把身后的人一把甩开。
墨染在他耳边诚恳低声:“我错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谢允本不想搭理他的,然而听到这句还是没忍住回身看去,墨染安静且歉疚地望着他,看不到半点迁就勉强。他顿了顿,到底还是心软了,但是心里又实在不痛快,于是没好气地嘲了句:“我哪敢生气?陛下乾纲独断,指不准哪天看我也不顺眼,一碗汤水下去让我也归了天。”
“……”
谢允在墨染面前一直随和柔软,事事迁就,甚少这样牙尖嘴利地讥讽人,上一次大概还是刚被带回宸王府时嘲了几句,威力和今日比起来却是远远不如的。墨染一边新奇这样的谢允,一边也自知理亏,他原本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话到了嘴边又被尽数吞了回去。
总归是自己的不对,如今说什么都不过是开脱,何况也确实没什么好解释的,事情清清楚楚摆在那里,错就是错。
见人乖乖被嘲,谢允看了又看,终于攀住墨染的肩膀反靠回去,疲惫又无奈:“陛下,无论什么事夫妻之间应是坦诚相待的。”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我不想被瞒着,不想一无所知地活下来,失去湛湛……
我知你爱我,可我更想你尊重我。
墨染缓缓抱紧他,闭上了眼。
刚出元月,帝后关系才缓和了没几日,六部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边关局势就越发紧张起来,粮草已经开始运向两国交界之处,看此情况两方定有一场大战,动兵已是势在必行。因早有心理准备,一条条帝令有条不紊地下达实行,各部并不慌乱。墨染高居皇宫,看似紧绷的局势却远不如另一件事来得让他头疼——
他看着盒子里的令牌,纸笔铺陈,半晌都没有动作。
“陛下,无论什么事夫妻之间应是坦诚相待的。”
想到谢允这句话,他终于执笔,稳稳落下了第一行字:“安之亲启:”
二十余年的过往从他眸中流淌而过,他曾经所有的卑微、不堪、遗憾、痛苦,还有……爱意,尽数诉诸纸上。
朕早该将这些告诉你,可是行事无忌如朕也会有畏缩不前的时候,怕你不原谅,更怕你伤心。可你既要,朕便依你。
安之,此次出征回来,你平安诞下麟儿,朕一定向你坦诚全部,将此信亲手交给你,等你……审判。
“元朔二年,孟春廿一,夫染书。”
墨染将信封落漆仔细封口,用令牌稳稳压在了盒底。
内侍恭谨道:“陛下,到时辰了。”
“摆驾坤宁宫。”
元朔元年,孟春末,大昱与北狄开战,太宗染命川王李岠峣为三军统领,御驾亲征。
今年的第三场雨也来了,夹着细得几乎看不清的雪,落到半途就已经化成了雨,温柔地缀在了发丝上,洇入衣料里,点缀出斑斑点点的深色的花。
谢允站在城墙一角,看着墨染于众将士之前执剑誓词,披风一角在寒意未消尽的春风中猎猎而动,帝王年轻的眉眼中没有半点稚嫩,只有燃烧不歇的野心和刺骨锋芒:“出发!”
他望着墨染的背影消失,垂下的眼皮恰到好处地掩饰住了那一瞬的担忧。
“我确实没想到陛下会将兵权交给疾冲。”
坤宁宫炭火未断,谢允浅按了按微酸的腰,拧眉不解,他对面是才从琅琊山赶来的谢浔,喉间闷了一声微浅低咳。
谢浔身体原本便不太好,一路急行来京城照看谢允多少有点伤身,如今捧了杯热茶与谢允对坐,脸颊一个赛一个的白,活脱脱两个雪人。一旁的女官看得心惊,又添了个炭盆进来,火光跳跃着烘烤出丝丝缕缕的血色,这才化了他们满身的白。
听闻谢允疑惑,谢浔眉目间有些沉重:“从小到大的政敌,再加上你的关系,敢让川王手握三军大权……”
他下意识地抚摸过杯壁,叹道:“不得不说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心思细腻谋略胆大了。”
见谢允虽然察觉了他的凝重忌惮,却依然不解的模样,心知谢允于权术这些弯弯绕上的确迟钝了些,何况如今全副心力都放在了孩子和身体上,谢浔为他耐心解释:“川王曾与北狄合作,对北狄之事不说一清二楚也绝非只知皮毛。”
“他敢启用川王,一是一山四族人质在京,二是本身就对军队实打实的掌控。”谢浔眸子里倒映出谢允沉思的侧脸,微微含笑道:“川王回京后,军队内众将领对他多有戒备,他始终难以扎根融入。只要他不生二心,此次征伐结束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恩威并施兵不血刃……彻底收服川王这个政敌得一大助力。反之,凭他对军队的掌控,川王一族将彻底消失在史册之上。”
大昱有如此帝王实乃幸事,可是谢浔作为疼爱谢允的舅舅,却无法不忧心。谢允被教养得灵慧通透不假,可是却从不曾在阴诡权术里混迹,以至于当初轻而易举地墨染抓住——
以北堂墨染这样几近可怖的手段心智,加之他强势到偏执的性情,谢浔只怕日后两人若有分歧,谢允实在难以招架对方的雷霆手段,遑论全身而退。更怕一念成执,伤人伤己。
有时情深太过,并非益事。
他看着自家的傻外甥,叹息:“允儿啊,得如此一人钟爱,舅舅不知该替你喜还是替你忧……”
而行宫内,一身冷清被幽禁许久的人抚过自己衣袖上的凤纹刺绣,冷冷一笑:“时机已到,去请皇后吧。”
“是。”
18荒唐 上
等谢允才看望过得了风寒的祖父从武安侯府出来,便因疲累倚着马车小憩了一会儿。只是他没想到,等自己再睁开眼,迎接他的不是爱操心的女官和厚重的披风,而是……
“哗啦哗啦!”
谢允试探地晃了晃腕子上沉重的镣铐,深觉自己现在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拿这东西没办法,于是又坦然地放下胳膊后靠在硬邦邦的木桩上,打算给自己节省几分力气,顺便盘一盘到底是哪路好汉能把自己偷出来。
其实也很好猜。能在京城里从武安侯府、梅花崖和墨染三方势力眼皮底下搞小动作的,必然在京城根基深厚。而凭他所知的恰好就有一个合适的怀疑对象——
石门轰然洞开,女人一身华贵服饰,头顶冠冕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各色宝石,衣上也用金线固定了大颗东珠,耀眼夺目,哪有上次相见的半分狼狈。
天海微笑着迈步而进,妆容精致,红唇一张一合,刺得谢允还昏沉的脑袋更加不适:“自从上次大婚一面,本宫还未来得及与皇后多说几句话,今日也算你与本宫的正式见礼了。”
扫过她一眼,谢允这才慢慢坐正,指指自己脚上还要更粗些的镣铐:“您是陛下的生母,见礼是应该。可这又是脚链又是手铐的,您是真不怕陛下回来了发威啊?”
这有恃无恐的模样让天海心头一堵,想起那个让她没少吃亏的儿子更是影响心情,天海笑容淡了淡,转身道:“你也说了是他回来。”
“哦。”谢允虽然不精权术,但敏锐还是不差的。他淡淡道:“谋划隐忍至现在,看来陛下出征一事太后是早有预料了。”
然而虽是这样说,谢允脸上却并不显得紧张忧虑,要不是手脚上的东西存在感太强,简直像在与人闲话家常一样。
只是他能安然自若,天海却不行,尤其是在京城已经被暗中筛过几遍的情况下,每多拖延一分暴露的可能性就更大一分:“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本宫为了北狄在大昱汲汲营营半生终究是一场空,这最后一战,无论生死本宫都是要回到北狄的。”
京城春风又起,可自始至终,她所想的都是北狄的刮骨寒风,珠玉加身,她却只念着年少时由兄长亲手取下的披风——
那是她和兄长共同的战利品,披风所用的每张狐皮都由他们亲手猎来,天底下没有一件衣服比得上它。哪怕是大昱的凤袍也差之远矣,绝无跟它相提并论的资格。
“时隔多年,本宫也想知道,当他再一次面临权力与所爱的选择时,他还会不会如当初一样……”
天海顶着沉重的冠冕出门,话里意味深长。
权力与……所爱的选择?再一次?
谢允忽地怔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才又勉强镇定下来:现在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更有可能是圣后为了扰乱他的思绪故意为之。当务之急还是要找机会逃出去!
然而为了这一天圣后不知蛰伏隐忍了多久,又岂能让谢允如愿?前线大昱有多势不可挡,圣后带着谢允离开就有多顺利。谢允在一干人的押送下离了那间逼仄屋室,阳光柔和地洒下,同远处那人隐晦而关切的目光一同驱散了谢允周身缭绕不散的寒意。
是舅舅的人……
谢允心中蓦然安定下来,他平静一笑,径自随着众人向前走。腹中阿湛似乎很轻地动了动,谢允单手覆着,于心中宽慰道:阿湛乖,没什么好怕的,你的家人就在身边。
于是阿湛真的又安静下来,等着和他一起去见识北狄的风雪,面对全然陌生的另一方天地。
与此同时,前线也出现了新的变化。
经过一月征战,从饱含挑衅的“李统领”到真心敬服令行禁止,李岠峣已然成功在军中立足,哪怕什么端倪都没看出来,将士们依旧毫不迟疑的遵令撤出,兵士生怕迟了一步会对局势造成什么不利影响,连脸上的血迹未擦御前失仪都顾不得,飞奔急报:“启禀陛下,姚家营本已经拿下,但是李统领言称有诈,已撤军退出姚家营。”
有诈?
北堂墨染既然敢用李岠峣,便不至于怀疑他的能力和判断。他思量了下正欲开口,便有另外一人同样飞奔而来,报道:“陛下!皇城出事了!”
墨染瞳孔骤缩,一把抽过了他手里的急报。而这时候,谢允已经在打量自己的新屋子了。
他从单薄的被褥一路看到粗糙不平的墙壁,地面青砖散着刺骨的寒,站在上面都冻脚得很,还有漫天的灰尘……等等,铜灯上那是不是张蜘蛛网?!
“这屋子……”谢允再是不讲究也忍不住抱怨了句:“也太过分了,我回去一定得跟陛下诉苦。”
浑然不知自己家里的宝贝都遭了什么罪,墨染还在大营听着属下的汇报:“圣后利用您出城禁军换防部署的时候掉包了行宫守卫,京城内梅花崖并不熟悉也不敢大肆宣扬,圣后利用这些年对京城的熟知……带走了皇后。”
一枚自谢允身上遗落而下的玉佩落在墨染手心,听至最后,李岠峣陡然转头看向墨染,却见年轻帝王一直披着的温文尔雅的皮被撕裂,发红眸底隐约现出暴戾的恨火,以至于他俊美皮相都显得可怖起来。
墨染紧紧握着玉佩,冷然看向北狄王城的方向。
此一望,相隔大大小小十六城。
十六城……
北狄皇宫。
自从大昱与北狄开战,常年自囚与宫室的北狄王后英招也不再似以往半疯癫的模样,心腹往来更是频繁许多。
“……她将大昱皇后带了回来,王上正是头疼土地失守的事,此时应是在商议如何将大昱皇后这枚棋子适时摆出去。”
“多少年了,他们兄妹还是这一套。”英超如今连叽嘲也没了,只淡漠道:“不用管他们。大昱皇帝是什么性情,想死得快些何必去拉。”
她从架子上取来那位大昱皇后的画像缓缓展开,一旁心腹点头:“王后说得是。就算北狄陷落,看在小王子的面上,大昱皇帝也会让我族无忧的。”
“安心看戏就好。”
话音随着画轴一同落下,方才还冷心冷情的人看清了这幅画,在理智恢复之前,泪水已经重重砸落在地,那双手曾经持长枪连挑十六个敌人洞穿其心口,如今擎着一幅落羽般轻盈的画却剧烈颤抖起来。
“这是……”一旁的心腹也是头次得观谢允容貌,大惊:“大昱皇后怎么会……”
英招怔怔看着,再也听不到别的了。
18荒唐 下
焚渊殿。
“大昱皇后远道而来,本宫来看看。”
守门的侍卫当然认得眼前的女人。她是不受宠的北狄王后,曾与北狄王多年分居王不见王,膝下一子也早已死于大昱,按理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值得忌惮的,何况天海下了死令,除去她与北狄王亲至,否则任何人都不许开这扇门。
但是英招在成为北狄王后之前,更是军中大将,北狄第一高手,曾多次守卫北狄国土,于天灾人祸中救下无数族人,直至小王子身死才常年幽闭宫中——
在强者为尊的北狄,英招从不靠王上的愧疚垂怜而活,这过往功绩和一身实力才是她在宫中无宠多年而待遇却不减分毫的最大倚仗。
于是侍卫沉默地拉开了大门,恭谨地迎她进去。
一股寒风顺着打开的大门冲了进来,谢允打了个寒噤,有些意外:这么快就要用到我了?
监牢外有一人款款而进,却并非他以为的天海。进来的女性观容貌与天海差之不多,却不似天海滚了满身的红尘野望,她一身单薄的黑色裙衫,眼角眉梢尽是凌厉,如雪中埋藏多年的长刀,霜寒冷漠。
谢允站在屋内唯一有光过来的地方,望过来时那一眼的眉目风华再度刺痛了英招的眼,她出神看着谢允每一抹生动,几乎要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没从她身上察觉到敌意的谢允大大方方问道:“您是……?”
英招终于清醒。
紧接着,谢允就被带走了。
“北狄王后殿他们是不敢闯的。”英招堪称和颜悦色:“皇后且先在这里安心住下,等大昱皇帝前来。”
谢允看看这宫内的布置,再想想之前所居,这待遇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为过。可是……
以身份论,他是大昱皇后,他的夫君如今正率军与北狄开战,他们说是死敌也不为过,以交情论,二人非亲非故,为什么北狄王后对自己这样体贴照顾?
蹊跷甚多,谢允实在无法安心应下,只能含糊地笑笑而过。
就在这时,有宫人来报:“王后,王上遣人前来请您过去。”
英招斜瞥一眼,漫不经心道:“给王上回话,稍待。”
她这一去,直到入夜也没再回来,却也同样没有人来带谢允走。第二日,英招又带着人前来看望,自此,谢允便在她的王后殿落了脚。寻觅已久的梅花崖很快便寻到机会,于一日深夜敲响了房门。
“小公子。”
混入天海亲随一路跟来北狄的白先生深深一礼,被谢允忙不迭扶了起来:“白先生不必拘礼,诸事不便长话短说,现在外面如何?”
“北狄王狼心不足,以您威胁陛下,陛下已经退兵于十里开外。”白先生满脸严肃:“而且属下偷听到他要陛下割边境十四城来换您,使者已经出发了。”
此时此刻形势严峻,白先生也顾不得照顾他心情,将话说得明明白白:“陛下虽对小公子百般宠爱,但涉及大昱疆域陛下绝不会答应的,小公子需要想法子自救。万一陛下……”
白先生未再说下去,可谢允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倘若北狄以自己为条件一再相逼,墨染又始终不肯妥协的话,那自己便是一枚弃子了。
不肯妥协么?谢允反复思虑着,心情一日沉过一日,却不知十里外墨染遥遥望了这边一眼,落笔毫无犹豫——
他将皇印亲自盖于纸面,朱色的印和玄色的名落在一处,看得人心中一怵,身旁诸位将领却无人敢开口阻止。
谢允被擒的这段时日,他们亲眼看着北堂墨染无所不用其极地一路攻到北狄王城之外,逼得北狄王不得不立刻拿出谢允相逼,又率军乖乖退出十里。他们陛下的心思之莫测,这一群人早已经领教过了。
“回去告诉北狄王,两日后,”北堂墨染轻飘飘扫了眼这代表大昱十四城归属的纸张,“朕在城下要看到皇后完好无损的出现。否则……”
他没将话说尽,只是微微一笑。
只是还未等这个消息传入,谢允就已经坐不住了。他不能再等下去。算算时间,使者应当已经抵达墨染他们的驻扎之地。
若是墨染有心拒绝,要趁此机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城中随时都可能乱起来,而要是想着拖延另寻他法,自己只会被北狄看管得越来越严密……
当初在大漠他便敢孤身深入敌营去劫持墨染,如今更没有道理犹豫畏缩,他谢安之从来不是会听天由命的人。既如此,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谢允下定决心,吩咐梅花崖那些悄无声息安插进来的人手:“我与湛儿这段时间全凭北狄王后的照料,冒险之前我要跟王后道一声谢。你们今晚按计划行事,白先生随我去见一下王后,之后我们在宫门处汇合。”
梅花崖的人手能顺利进来,北狄王却至今带不走自己,谢允不傻,自然明白这是王后的有意放纵。她既有心成全,自己又如何能装作不觉一走了之!
他如今身子不便,多亏还有白先生在一旁帮衬顺利潜向王后殿主殿,奇得是这宫道上明明侍卫宫人甚多,到了此处反而一个也不见了。如今时间紧张,谢允来不及细想便要推门,却被白先生阻止,下一秒英招冰冷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我不会让你们碰那孩子一点儿的。”
她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半点余地,如此坚定的态度瞬间就让谢允怔住了:她在同谁说?为什么她如此……不顾一切?
“你们兄妹为了你们的野心无所不用其极,她自己便罢了,就因为毅儿对宸王动了心她逼毅儿服毒,用毅儿的命去摧毁宸王心智。”英招望着眼前男人的背影,眼中早已没有年轻时候的热烈明媚,唯余泪光折射出一道道恨意凝结的冰刃,几乎要将人千刀万剐:“你们兄妹,毫无半分人性可言!”
“大昱皇后你还没有见过吧?”英招短促的笑了一声,半是叽嘲半是哀凉:“你知道他跟我的毅儿有多像吗?”
北狄王面容微微抽搐,始终不敢回头去面对身后的那张面容,好像这样就能逃避他曾经所做过的事,所伤害辜负的人。
谢允终于再忍不住,要一把推开门问个清楚,却被白先生死死抓住了手腕:“小公子!”
习武之人掌心的热度从冰凉手腕上烧灼而过,疼得谢允浑身发抖,再使不出半点力气。后来发生的一切也如梦中一般朦胧模糊,如他想不起英招又同北狄王说了些什么,如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和白先生一路逃出宫,不知他们看着自己说了些什么……
一片浑浑噩噩之中,唯有过往的一点一滴如此清楚,要他如此……
痛不欲生。
“殿下,你这嘴甜哄人的架势,我真不大相信你没被人爱过没爱过人。”
“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他的随口打趣,他的黯然神伤……
“既然您并非在意遗诏想利用我拿捏我父亲,为何要下温柔乡给我,还那样对我?”
他的满心不解,他的欲言又止……
自己曾生出的所有期待,因这人而起的所有心动原来只是一场可笑妄念。与北堂墨染之间的一切都于今日,在一句“你知道他跟我的毅儿有多像吗?”的诘问里,燃作烈火穿身而过,焚尽所有心血尊严。余下的星点灰烬飘散,携着高温落在骨肉之上,将他抽筋拔骨,连呻吟的力气都已不存。
原来,从始至终,你我之间……就是荒唐一场。
谢允终于明悟,再撑不住从每一寸肌肤上刮过的痛意,清醒地放任自己昏了过去。在惊叫声中,他看着几道模糊扑过来的人影忽而哽咽。可是这声呢喃太过微弱,没人听清里面的委屈绝望。
“好疼啊……”
舅舅,父亲,霓裳夫人,南衣师兄……
安之真的……好疼……
恍惚中,谢浔好像就在身边,板着脸看单阳子为他上药:“让你再出去胡闹!”;
父亲装得若无其事,眼尾余光却总忍不住飘过来。到了夜间,自己的桌面上就会多出一瓶军中上好的金疮药;
霓裳夫人摸摸他的头,满目心疼:“安之,不开心就回家吧。”;
顾峥师兄只会抱着剑,惜字如金:“我带你走。”;
谢鸿会纠结半天,挥一挥自己的拳头,装得很凶:“我去打他!”
……
所有的亲人们安慰地抱住他,谢允蜷缩起身体紧咬牙关,没能让一声呜咽漏出来,只是眼眶越来越红。
好想家啊……
好想你们啊……
19温柔 上
殿内,北狄王终于道:“英招,可他并不是毅儿!”
英招寒声:“你也配叫这个名字?!”
北狄王做了个深呼吸,还是没有坚持:“他是大昱皇后,而你别忘了,你是北狄的王后!你身后是北狄的子民!”
“你何时回身看过你的子民!”英招厉声:“事到如今你还拿这个借口来逼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我知你怨我,但当年北狄战败,毅儿他作为北狄小王子,这是他应该……”
“你总有办法在我对你失望的时候,让我更厌恶你。”
北狄王一窒。
英招冷冷看他:“当年我守城重伤,到底是北狄不敌,还是天海需要这一份功劳来坐稳她圣后的位置?”
北狄王面容蓦然灰白:“你怎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在当年一战后再不入战场?”英招手指缓缓收紧:“天海的眼里除了你之外再容不下他人,所以她可以为了你成为大昱圣后,又为了这个位置加害于我牺牲毅儿,甚至不顾北狄子民。”
“我自囚宫中,军权尽数被你所取,她厌恶我,却不会让你承受战败之罪,所以北狄自此再无大败。”英招将当年往事一举揭破,满心寒凉:“于北狄我问心无愧,而对于你——你还要我怎么成全?”
“我从未想过出卖你……”
“从你选择默认依旧相助天海的那一刻起,你便已不配做北狄的王,我和毅儿也同你再无干系。”英招已不想再听他令人作呕的解释:“你说你一心为北狄子民……”
她忽地一笑,随手抽了架子上的镜子丢过来,“当啷”一声,铜镜落地转了几个圈,终于缓缓歪倒。英招讥讽的眸光和北狄王的在铜镜里相遇,她嘲道:“照照镜子吧,看清楚你自己的眼里到底是什么。”
是野心,是不甘,是羡嫉,唯独没有一个王对子民的悲悯。
“你真是卑劣得令我发笑。”英招冷嗤:“北狄定遭大劫,却绝非因我今日相护大昱皇后,而是你兄妹造孽!”
“而那大昱皇后……他是不是阿毅又有何要紧?”她只在提到这个名字时才收敛了身上的刺,眸子里泪光闪烁如星芒,是属于一个母亲的温柔:“我护他,不过是成全自己而已。”
正在这时,英招心腹疾步而入,顾不得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急声道:“王后,出事了!”
二人倏地回头。
“不见了?”
墨染重复了一遍,眼中暴戾缓慢涌起:“朕说过,两日后要完好无损见到皇后。”
英招察觉到他身上陡盛的杀意,身躯绷紧,一旁的北狄王冷声:“本王未曾想毁诺,他是自己不见的。”
自己不见了……
那个说会和儿子等他回来,临出兵前还在挑食的人就这么不见了……
北堂墨染眼里最后一丝温度褪去,嘴唇微动:“苏寻仙。”
他身后,苏寻仙忽而叹气,怜悯地看了北狄王一眼。
烽火燎原,焮天铄地。
等谢允再度醒来时,漫漫长夜不过才将将过了一半,白先生就守在床边,满脸担忧地看来:“小公子……”
“我无事。”谢允支起仍在隐隐作痛的身体,腹中的小阿湛越发安静,若不伸手去摸,几乎都察觉不到孩子的存在。他微微合目,完全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对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北狄王狮子大开口,陛下搅弄风云小半生……”
谢允心口陡然窒息,却还是强撑着说了下去:“绝不会任人摆布宰割,这几日先暂时隐蔽,等舅舅收到信带人前来再行商议吧。”
却是全程都不曾提起要与北堂墨染联系。
白先生与他同样听到内情,闻言一声叹息凝在肺腑,还是依他的意思转身向梅花崖的暗桩递了信。很快,这条讯息便在层层关隘中顺利地送了出去,到了谢浔手上。
可是谢浔没有动。
蒙挚急得原地打转,恨不得立刻去把人接回来:“你在犹豫什么?!小公子避开陛下送消息来你这里,意图不是很明显了吗?”
谢浔倚门出神半晌,终于道:“我此次不能去接他。”
“去送消息给皇帝,让皇帝去接允儿回宫。”
蒙挚终于忍不住质问:“为什么!”
然而谢浔已经转过了身,不肯再多说一句。垂落的袖子里,紧握着那条消息的掌心已被掐出了血痕。他重新倚住门,没让任何人窥到自己的无力和……苦涩。
安之……
而谢允走在长街上,一边等着舅舅的人来,一边又无法克制地想到那一夜。压下去又浮起来,反反复复,一次比一次更疼。
“她自己便罢了,就因为毅儿对宸王动了心她逼毅儿服毒,用毅儿的命去摧毁宸王心智。”
“大昱皇后你还没有见过吧?”
“你知道他跟我的毅儿有多像吗?”
会有多像呢?
谢允喃喃自问,又自己回答了自己:想必是真的很像了。否则墨染怎么会在见面之初便下此毒与他……
“诏书的事我知道,但这跟我要你没有任何关系。”
“但你封后,只会是因为我。因为那个位置上的人……”
“是我。”
北堂墨染,你没有告诉我,因为大昱皇帝会是你,也因为……是我有这张脸。
谢允忽地踉跄一下,身体好像更疼了些。旁边白先生看他脸色糟糕地可怕,扶住他劝慰:“小公子,切莫太过伤神,您还有侯府和梅花崖可以依靠。”
谢允怔怔看他,恍惚点点头:“我没事。”
“走吧。”
然而才走出一步,多日以来的疼痛陡然加强,谢允喉头一甜,在天旋地转中不得不扶墙咳出口血来,连喘气都觉得艰难。
“小公子!小公子,您怎么了!”
“小公子……”
白先生焦急的呼喊逐渐远去,谢允满目黑茫,终于支撑不住再度倒了下去,陡然明白过来:这疼从来不是他的臆想……
此次逃离北狄王宫运功强度太大……是温柔乡……
他没能再想下去。
19温柔 下
“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有。”
墨染几乎要被心中焦躁逼疯,他冷冷逼视向下属,却见对方也只是红着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想要发火,又实在说不出一个字。
气氛越发凝固了。
就在此刻,有人疾奔而入,缴械后飞奔向墨染营帐:“陛下!”
墨染迅速回头。不多时,他率领一队人马自营中疾驰而出,赶向了梅花崖告知的那个据点。
“驾!”
比他更快的是医老。白先生也顾不得让连夜赶路的人休息片刻,先把昏迷不醒的谢允请了出来,见医老把脉之后半天不曾动作,终于按捺不住询问道:“如何?”
“情况不好。”医老摇头:“温柔乡入体若不再动用内力,施药者完全可以压制。但小公子自从中药几次施展动用内力,再加上此次……”
“哐啷!”
门被一把推开,墨染风尘仆仆而进,目光第一眼就落在了床榻上虚弱苍白的人身上。
“陛下!”
“怎么回事!”
白先生起身行礼:“回陛下,小公子体内的温柔乡压制不住,彻底爆发了……”
温柔乡……爆发了……
墨染失神前行两步,身上盔甲似有千斤重,让他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了谢允榻旁,他怔怔看着昏迷的人,眼底水色荡漾着,扭曲了他的视线。
安之……
“你不知那是何物吗?当初毅儿因它殒命,你为何要给他用那种东西!”收到消息的英招赶来,得知事情始末后差点当场甩他一巴掌:“你明明因它痛失过一次……为何要学你母亲那般歹毒狠辣!”
然而事到如今,无论墨染有多痛悔,她又有多痛怒,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想起如今躺在床榻上的谢允,英招就好似看到了当年远在大昱,至死也未能再见一面的毅儿,眼睛一眨便是一滴泪掉落,她没有心力再去怪责任何人,只疲惫道:“罢了,你功力不足压制不了,带我去。”
此话一出,墨染眼底更红,却到底没有开口阻止。
“温柔乡说到底是催发真气运转的一种致幻催发剂。”药老的话就在耳边反复回响,容不下他半点含糊躲避:“看过陛下给我的手札以及这些日我们几个老家伙的研究,温柔乡确实无法化解。但是却可以庞大内力将其引出,好似洗精伐髓。”
“只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实在难寻,以命换命……更是难上加难。”
以命换命……英招……阿毅……安之……
墨染独立在屋外,似哭似笑。
“你明明因它痛失过一次……为何要学你母亲那般歹毒狠辣!”
为什么呢?因为他以为他不会再在意任何人了,他以为他什么都担得下,所以什么都敢做……
他高估了自己。
这一生所为,当真荒唐。
半晌,墨染低声:“王后出来后……通知朕。”
“陛下……?”
“我去见一个人。”
监牢内,天海一身华贵气势分毫不减,只是妆容不似往常般精致。如今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失魂落魄而来,脸上也没有半点在意。
墨染与她隔着重重监牢相望,缓缓开口:“好奇么?想不想知道北狄王如今如何了?”
天海一僵。
“你该不会以为朕留了你的性命,就会也留下他的性命吧?”
天海心头越发慌乱,面上却依然强撑着:“北堂墨染,你别忘了,他是百里弘毅的亲生父亲!”
“那又如何?”墨染觉得这话非常好笑,好笑到他根本笑不出来:“你不是他的亲姑姑吗?”
“那你大可以冲我来。”天海高高昂起头:“百里弘毅之死是我一手所为,怎么,你到如今还对我下不了手?”
墨染终于笑了:“天海,原来你这一生也有这么个真心相待的人。”
天海顿住了。
“北狄王挟我妻儿,迫我割地十四城,又毁诺背信未交出人,他做初一,我做十五,合情合理。”
“那是谢允自己跑的,你迁怒也该有个限度!”
“你在同朕说限度?朕会的这些,难道不是来自于母亲您的耳濡目染吗?”
天海哑口无言。
北堂墨染平静道:“北狄王城被焚,王族百里氏全族殉之尚不足以抵消皇后所受之苦。距北狄王城尚有十六城时我与我妻分离,那便让这十六城与朕同哀。”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天海看着他眸底血色翻滚,唇边挑了笑不疾不徐地续道:“如此有伤天和之行径,皆归功于北狄王行事无道,想必也无颜再对族人。其头颅当立在王城废墟之上永朝漠北不望南方,尸骨与所有王族一起焚尽,铺桥修路,万万年受人踩踏以赎其罪。而你……”
天海浑身紧绷,她正要开口,监牢外忽然有侍卫进来,弓身:“陛下,英招王后……”
墨染表情一片空白,没等人把话说尽便已打断,木然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看向天海:“你是朕的母后,如今的大昱太后,和北狄自然毫无关系。此次北狄出行天寒路远,想必冻伤了身子。父皇皇陵内甚暖,正适合养身子,你二人还能叙叙旧。”
墨染终于笑了,越笑越大声:“此生此世,你当同我父皇共葬,而与北狄与你王兄——”
“永不复相见。”
谢允屋内。
英招明知此去结局依然决然而入,去赴自己的一场梦,也过她的鬼门关。
磅礴内力汹涌而出,将两人团团包围而住,温柔乡丝丝缕缕缠绕而上,被她一点点引渡入自己体内。
“当初毅儿出事,我远在万里之遥无法救他。如今……能救与他拥有一般样貌的你,也是我这残生唯一的慰藉了。”
英招伸手,微凉掌心小心地贴在他脸颊上,并不去阻止温柔乡在体内蔓延生根,恍惚又看到了那个小小孩童和九连环较着气,脸颊肉肉的鼓起来很是不忿,却在看到她时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母后,我解不开……”
“母后教你。”
英招温柔地笑起来,牵着小百里的手耐心地从九连环上一格一格游走,每解开一环,掌心里的手就大一圈,她看着她的毅儿从稚童一岁岁长大,长得和每年从大昱送来的画像一模一样,直至最后的环解开,她的毅儿反牵住她的手,面容却是模糊的。
她不知道她的毅儿十五岁之后长得什么样子,会是如眼前人这般吗?
英招怔忡看着,喃喃:“毅儿……”
谢允腹中一直安静的阿湛忽然剧烈闹腾起来,随着温柔乡的毒素从身上抽离,内力慢慢解封,谢允终于恢复了点神智,在阿湛的折腾中勉强睁开眼睛,还未来得及理清楚都发生了什么,就看到英招面容苍白地望着他,眸子里神采逐渐黯淡。
“王后!”
他牢牢抱住她,听到英招微不可闻的呼唤:“毅儿……”,瞬间惨白了一张脸。
良久,谢允终于红着眼睛开口,颤抖道:“母……”
他没能唤出口。
英招眸子里仍然混沌一片聚不起焦,她的手却牢牢按在了谢允穴道之上。在谢允再度睡去前,他听到这个母亲说:“你叫谢允,不是阿毅。”
“也从来都不欠我什么。”
视线里,那个面容模糊的青年重新化作了十五岁的少年,虽然身形消瘦气色极差,却是她的毅儿没错。
小少年遥遥望着她,红着耳朵腼腆一笑:“母后,毅儿很想你。以及……”
“对不起,阿娘。”
瞬息之间,她看到王后殿内自己亲手栽下却枯死的梨树花开漫天,如云般笼罩下来。
沉醉温柔乡,英雄不思梦……么?
20君恩
等谢允再次苏醒之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温柔乡……北狄王后带走它了。”
他的舅舅谢浔坐在案前,眉目亦有了哀色:“谁也没有想到,北狄王后会在陛下将北狄王室灭族后以命换命替你解毒。”
没人知道那一夜谢允曾经醒来过,谢浔背对着他,温柔又残酷地开口:“前尘往事恩怨纠葛,舅舅身为局外人无法多说,但如今你是大昱皇后,已经注定是没有办法跟皇室划清界限。”
“你知道吗?陛下此次已经在割让边境十四城的协议上下了大印。下印不到三天,消息传遍四周之国,你就是一个可以威胁皇帝的活眼珠子。”哪怕是谢浔,在说到这里时也垮下了肩,满心无力:“梅花崖始终是江湖势力,舅舅已经……护不住你了。”
所以我未能如你所愿带你走,要把你的消息传给皇帝……
这世上,人总有些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去煎熬。哪怕多智如谢浔,也是如此。
割让边境十四城……屠尽北狄王族……
谢允从风中穿行而过,无笑无泪,只是忽然很想闭眼再睡一场。
等他睡醒,身上会有霓裳夫人披上的衣,谢鸿在自己脸上画满了“大作”,单阳子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往出来倒自己刚熬好的暖身汤。而他的舅舅放下自己手里刚展开的书,揶揄道:“睡醒了?梦做得美不美?你父亲刚传了家书过来,去喝了汤再看。”
可他已经睡不下去了,也再回不去琅琊山。
谢允苏醒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刚入夜,谢允便听得门外脚步踌躇犹疑,片刻之后,对方终于开口:“皇后。”
来了。
谢允垂眸,对屋里来照顾他的梅花崖的人道:“你们出去,让陛下进来。”
“公子……”
谢允没再开口。于是梅花崖的人迟疑片刻后还是安静退下,不多时,才被带上的门又有人把它推开,谢允已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于是眸光虚虚落在空中一点,平静道:“陛下想对臣说什么?”
他话中的疲惫让墨染沉默。不知过了过久,墨染才迟疑道:“北狄王后……跟你说了吗?”
谢允并不意外,只是忽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厌烦。他压住自己心里蜂拥而上的委屈,竭尽全力不让眼里攒聚的泪落下:“陛下,我很累,不想再与你在这里试探说些无用的废话。”
没等墨染再说,谢允已问道:“舅舅说陛下在割十四城的文书上下了大印,你下大印的那一刻,是要救我还是……要救你当初没能救下的北狄小王子?”
墨染也忍不住红了眼。
他颤抖地做了个深呼吸,才堪堪稳住自己嗓音:“安之,我从来都把你们分得很清楚。”
“我承认最开始动心思确实是因为你跟阿毅如出一辙的相貌。”墨染苦笑:“他八岁来了我身边,十四岁因为反抗圣后被下了温柔乡,煎熬一年后……被圣后诬陷打入天牢问斩。”
与百里弘毅的过往被三言两语带过,墨染低声:“我想过与你坦诚,却因为最开始的不单纯总是犹豫迟疑……”
说多错多,越说越错,墨染终于再说不下去:“罢了,说再多也是推脱,对不起。”
“但下印只是为了你。”
只是为了我……
谢允站起身,终于看向墨染:“好……臣信……”
他在墨染的拥抱中再一次闭眼,平静靠在了肩头。
你为了救我,又何尝不是想要困我?
你用退兵十里割让十四城昭告天下,从此四海列国,除了大昱皇宫,除了你身边再无我容身之处。而屠灭北狄王室,百里小王子父族的狠戾又让我明白,我赌不起。
谢浔只说“我护不住你了”,可他从未说过“我不再护你”,只要谢允坚持,梅花崖和武安侯府依然会助他一臂之力,不惜一切。
可是谢允已经不能了。
他不敢拿梅花崖和武安侯府做赌去成全自己一个心意,亦无法搭上阿湛的未来让他与自己一起朝不保夕四处流离。
北堂墨染用他举世无双的深情,为谢允打了一座亦是无与伦比的牢笼,他一直是那个不择手段强势冷厉的帝王,从未改变。
谢允想着,忽然又听到了舅舅那声叹息:“允儿啊,得如此一人钟爱,舅舅不知该替你喜还是替你忧……”
君恩……天威……
谢允终于懂了。
北堂墨染再一次把他抱在怀里,却也同样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怀里人了。
他二人的所有都已戛然而止,再无可能。
……
“当年收复北狄,太宗屠了北狄王庭,北狄十六城被烧,火光接天整整半月,不过此举在世人传扬中也是众说纷纭褒贬不一……”
说书人扇子一合,于茶香里含笑道:“史官言称此举暴虐,失了君王一诺千金的体面,但也有人说,北狄王以妻儿相挟,君不君子的都是后话。”
一旁散客听到此处也不禁感叹:“说起妻儿,太宗皇帝确实对君后情有独钟极尽宠爱了。”
屏风之后,有人一张冷玉美人面忽地沉凝。
魏无羡察觉到了他心情不美,轻声唤他:“陛下?”
“世人所知总是片面的。”当年尚未出世的小阿湛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他侧首出神道:“在后宫内有一处宫苑,里面供养着一座牌位,父后经常对着那座宫苑发呆伤神。”
“世人皆以为父皇与父后恩爱和谐,可朕所见,是父后一生困囿于朕不明白的心伤,是父皇直到临终都压制不住的苦涩……”
“相敬如宾,熟悉又陌生。”
长街之上人潮如织,有人停步歇息时又回忆起了当年。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临终也依然强势坚定,握着他的手道:“朕一生行事从不曾悔,唯一遗憾便是曾经离你的心那般近过……”
这似憾似嘲似示弱的一句让帝后一直微垂的眼睑抬起,脑海中这纠缠的一生如走马观花浮现,那些甜蜜喜悦最后混杂痛苦与失望卷成巨石压过,最终一路没入汪洋大海……
事了临终,已是苦过半生的帝后不知在为谁哀戚,眼里泛起了潮湿,但声音依旧是庄重稳持的:“陛下……”
多年旧事沉疴积身,帝后声音也不复年少清脆爱意缠绻,但入帝王之耳却仍旧让他心喜:“川儿,到底是丢了……”
墨染的手随着此生的纷扰纠葛一同垂落,谢允听着他呼吸一点点微弱,直至停止,时隔多年之后,终于又一次主动牵住了他的手,眼中在这一点余温中波涛汹涌,明明要哭唇边却是扯出一抹终于解脱的笑意,那样眷恋清醒:“陛下,下辈子去寻到他……”
“我们别再相遇了……”
魏无羡是川王义子,对于老一辈的往事从莲华公主那里听得过一两分,却也没想到当年之事局中之人付出的代价如此惨烈。
“父皇大丧,父后并没有尊礼制替父皇守灵,太傅当时对此是极怨的,但那时朕……我未曾即位,父皇生前也未曾指定过辅政大臣,传国玉玺在父后手里,兵权在川王手中……”
魏无羡沉默不语,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对面面容清俊眉眼情绪淡薄的年轻帝王并没有在意,或者说看到了也没有点破:“再加上梅花崖的势力,没人敢轻举妄动。”
他那时自觉父后与他并不亲。
他出生时父后伤了元气,是父皇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照料,及至四岁入上书房,父皇突然把他送回到了父后身边。
父后对他很好,但聪慧灵敏如他,他能感觉到父后与父皇之间的不对劲,加上年幼不知事,在上书房太傅的带偏下,他对自己的父后确实有了防备之心。
父皇对父后,与高宗当年对乱朝的天海圣后,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昱被圣后乱朝近二十年,所有老臣自然不可能再容得下第二个圣后,帝王无法改变,能握着的自然只有他这个太子了。
魏无羡心里隐隐有些寒凉:“公子…那是生身的父后。”
“我知晓。”
少年沉默片刻,眼中还是一片漠然:“父皇殡天,父后把持着大权,朝中有他想的人没在少数,太傅也逼的很紧,我没了退路,便在当夜去寻了父后。”
宫殿巍峨,灯火通明,少年已长得比昔日的帝后高了半头,他看向坐在地上已然靠着柱子睡过去的父后,抿紧了唇。
地上很乱,细细看过去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蹲下身慢慢把这些小物件归位,毛笔、砚台、绢帛、带着些褶皱的信封……然后在最角落里看到了众人最心焦着急想要找到的玉玺。
它就那般被抛弃滚落在一边,并没有被特殊对待。
他真的看不懂他的父后了。
“小阿湛……”
身后的帝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回身看向靠在那里的父后,在父后张开手臂的一瞬间,突然有些委屈。
十五六岁的太子第一次这样没有任何仪态窝在自己父后怀中,被拍打着听完整了当年那个足以痛的撕心裂肺的故事。
“……所以小阿湛,”帝后摸摸自小懂事持礼的孩子,温柔又坚定,“这里本来就不属于我,是你父皇执念一生,困了我们三人在这红墙白瓦内整整大半生。”
“如今他二人已然团聚,父后也想离开了……”
年轻帝王摩挲着杯沿,阖了眼:“情爱如毒,太宗纵使一生风云,仍旧将自己变得如高宗一般,王族之内再一再二,却不可再有再三再四。”
魏无羡脸色刷白,终于明白了今日陛下为何会向他坦言如此王室秘辛。
年轻帝王继承了太宗最钟爱之人的样貌,但骨子里流的到底是北堂墨染的血,只是不知因这天生血脉遗传,又要吃多少情字之苦。
离宫前小阿湛问过谢允,此生困囿可曾有怨有恨?
他自然是恨着的。
他痛恨自己一切的苦难皆是因北堂墨染而起,但他又清醒的理解着他。他没法去迁怒早已亡故的百里弘毅,更因北狄王后而深觉愧对。
但他更恨的是自己明知北堂墨染的爱中夹杂着太多欺瞒算计,却还是一头栽了进去抽不出身来……他恨北堂墨染有写坦白信的决断却没有壮士扼腕的勇气,让他最终爱恨都无法……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但终究人死灯灭。已纠缠一世,他已然在那半生中错过了山河万里,如今心中爱恨也逐渐消弭,同时光一起落葬,唯余平静。
再有纠缠,也该是后人的故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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