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平:女飞行家李霞卿家世补说 全球滚动

2023-07-03 11:18:15     来源:澎湃新闻     编辑:bj001    

民国最著名的女飞行家非李霞卿莫属,她的叔父李沛基是刺杀凤山的辛亥英雄,姨祖母徐宗汉嫁给革命领袖黄兴。李氏家族真正的奠基人是李庆春,他在香港叫做李林桂,曾因犯勒索罪坐牢11年,被港督特赦后任广东水师提督方耀英文翻译。广东海丰李氏家族为何与上海徐氏联姻,仍是未解之谜,本文提出一个猜想供参考。

李霞卿曾祖父李庆春(李林桂)加拿大作家帕蒂·歌莉《飞天名媛》一书,对李霞卿家族成员有很详细的叙述,但这个家族奠基人李庆春的真正来历仍付阙如。歌莉曾采访李霞卿之子郑柏士,说李家祖上是御医,后阖家移居广东,在乡下兴建大宅院一所,李霞卿小的时候曾在大宅内玩耍。此等家族传说,大多为无稽之谈。笔者留意李庆春此人多年,近期取得一个小“突破”,相当于揭开了李氏家族的发家史。

李霞卿曾祖父正式名讳李芝(Lee Chee),常用字号李庆春(Lee Hin Chun),在香港叫李林桂(Lee Lum Kwai),广东海丰人,1840年前后出生,1885-1892年间曾任广东水师提督方耀的英文翻译。1888年,方耀、方勋兄弟游览普宁洪阳华岩古寺(华严寺),方勋在纱帽石上留下石刻文字,把李庆春也带上一笔。(《广东名胜古迹辞典》第279页)1892年方耀去世后,李芝转任粤海关洋务委员、两广督署洋务委员。


(相关资料图)

李庆春追随方耀,职衔走的是武职系列,先后有过补用守备、都司、游击、参将、副将等头衔,实际并不带兵,从事文职工作。李庆春在粤海关犯事被撤差查办,1904年向广东学务处报效一万两银子作为师范学堂办学经费,1906年被两广总督周馥札委为督署洋务委员,1907年受水师提督李准之命,清查内河小轮,有防范“匪党”的任务。吊诡的是,李庆春两个儿媳、两个孙子都加入了同盟会,并以其河南跃龙里11号大宅作为同盟会机关。这个机关实际是以李庆春的官方身份作掩护,清兵、巡警不敢登门盘查。李准要李庆春查缉“匪党”,谁料李庆春大宅正是“匪党机关”。

李芝中英文签名李庆春是什么来历?香港史专家施其乐引用1874年8月13日香港《德臣西报》庭审记录,证实李林桂又名李庆春。当日李林桂在香港勒索香山翠亨村富商杨启文而被捕,“Lee Hin Chun(李庆春)another name for prisoner。”(为方便阅读,后文都写作“李庆春”)李庆春应在香港受过正规中英文教育,自1866年起任香港警察法庭潮州话翻译,因私自藏匿文件被开除。海丰话与潮州话虽略有差异,但同属广东境内的闽南语系,若用心学习很快就可上手。李庆春被警方开除后,1870年入某律师事务所当“大写”,被雇主指控侵吞款项而解职,一度入香港大酒店打零工。种种迹象表明,他在香港除了本身工作外,兼任署潮州总兵、广东水师提督方耀的坐探。

孙中山在多年后仍记得1874年本村杨氏兄弟被抄家的场面。翠亨村杨启文自1845起从事鸦片走私活动,南澳岛、汕头妈屿是他主要活动地点,在这一带做生意约15年,然后将生意交给弟弟杨启怀,本人移居香港。(1874年8月14日《孖剌西报》)1874年,汕头万年丰会馆认为杨启怀的多层洋楼有碍“风水”,洽购洋楼遭拒。署潮州总兵方耀罗织杨启怀罪名,7月12日将他在汕头斩首。8月上旬,杨启文从香港赴澳门,刚登船,李庆春奉方耀、方勋之命逮捕杨启文,因船主反对作罢。(1874年8月8日香港《循环日报》)此后,李庆春向杨启文索要5000银元,威胁说不给的话就把他引渡回大陆受审。1874年10月5日,香港最高法院法官认定李庆春犯有勒索等5宗罪,罪行极其恶劣,判终身劳役监禁。(1874年10月6日《孖剌西报》)

李庆春在香港充当方耀的“坐探”,被判终身监禁,颇不甘心,曾借其母李冯氏名义上诉,呈请提前释放,没有得到采纳。1885年,方耀通过熟悉的香港律师向港督宝云求情,内外打点,港督同意特赦李庆春出狱,驱逐出境。香港英文报纸对此大肆抨击,认为此举破坏法治。中文报纸出于生存考虑,之前都避免抨击港督,此次《粤报》破例站出来反对,显示李庆春的存在威胁到香港华商的安全,成为众矢之的。李庆春回到大陆,在方耀手下任英文翻译。

1887年,方耀入京觐见,李庆春随行,先后两次在上海停留,方耀借用上海同文书局局址宴客,笔者认为这是李家与徐氏联姻的机缘。李庆春收获了两个思想新潮的儿媳,也收获了好几个孙子,其中李应生、李沛基为暗杀广州将军凤山的主力。

人是可变的。李庆春在香港曾犯勒索罪,后随着形势的发展,内心倾向革命。没有他的优容,同盟会机关不可能设在他家里。1913年,袁世凯鹰犬龙济光大肆搜捕革命党人,派警察到跃龙里11号逮捕李庆春,他镇定自若,“李年七十馀,出问缘由,警察以奉上司命搜查军火,李即在内取出炸弹壳五枚,谓此系小孙炸凤山之纪念物,曾经存案有据。警察谓有人言汝屋系乱党机关,今奉命来捕汝。李乃嘱其家人妇子,谓‘吾老矣,就木之年已过,汝辈抚有遗产,不患无衣食,数日后可于都督府冷巷觅予也。’言已,随警察而去,时入夜八时许。闻警厅现已查确其并无犯罪证据,于即晚释出矣。”(1913年9月29日《申报》)李庆春面对警察抓捕,视死如归,做好了被杀的准备,为孙子炸死凤山一事骄傲,可判断他在宣统年间已看清形势倾向革命,对儿媳、孙儿从事反清活动不加反对,甚或暗中鼓励。

跃龙里示意地图李沛基炸死广州将军凤山1911年3月29日“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同盟会组织以黄兴为首的东方暗杀团,对清廷高官实行暗杀。武昌起义爆发,清廷调凤山为广州将军,意图加强对广东革命运动的镇压。他们算定,凤山乘船抵广州后,将在天字码头上岸,经过仓前街入城,因而事先租定仓前街9号开设“成记”洋货店作为掩护。暗杀团上海机关打探到凤山准确登船日期,发来电报曰“凤姐来了”。

10月25日,凤山乘船来到广州,同部属一行入城。当日高官来广州上任,从天字码头上岸,先到“接官亭”跪请皇帝圣安,然后入城,仓前街为入城路线之一。仓前街隔壁是广州有名“法场地”,法场废弃后,变成生产炉子的露天工场,改叫“风炉地”。这一行人走到“成记”洋货店门前时,从二楼窗户滚下三颗炸弹,当场炸毙凤山及十几个随从。扔炸弹的是李霞卿叔父李沛基,时年17岁。他看到任务顺利完成,登上天棚,一连跃过十几座民居的屋顶来到“风炉地”,借助高低错落的风炉落地,顺利逃脱。(《莫纪彭先生访问纪录》第99-101页)李霞卿父亲李应生也是暗杀行动的主力,在事前炸弹试验时被炸晕,只能由李沛基一个人担负突击任务。炸死凤山,使清廷高官闻风丧胆,不敢继续顽抗,武昌起义后粤省很快光复,李沛基厥功至伟。

今日仓前直街9号李沛基本名李援。学界对李霞卿籍贯曾有过争议,得“李援盟书”才一言而决。早年某博物馆展览,曾将李霞卿误写为广东恩平人,航空史学界不少人沿用此误。学者黄汉纲找到1910年李沛基加入同盟会时亲笔撰写的“李援盟书”,自书“系粤东省惠州府海丰县人”,证实李氏家族为广东海丰人。笔者近期查到1870年的英文《孖剌西报》报道的香港警署记录,称李庆春为海丰人(of Hoifoong)。至此,李氏家族籍贯争议可画上句号。

李援盟书及小像辛亥革命胜利后,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设立临时嵇勋局,资送年轻的辛亥功臣出国留学。李援赴美,先完成中学学业,考入纽约某大学学习造船,回国后找不到合适的岗位,入上海南洋烟草公司当监工。学非所用使他居恒郁郁,患了鼓疽之症,于1932年英年早逝。李援兄长李应生(李拯)选择赴法国留学,回国后入上海法租界工作,1925年与黎民伟合创上海民新影业公司。他女儿李霞卿从小活泼好动,以“李旦旦”艺名主演了电影《木兰从军》。李霞卿有一同父异母弟弟李金城。

李家与徐家联姻的机缘

李庆春两个儿子分别娶徐润两个侄女为妻。长子李子石(李紫石)娶徐佩兰,后改名徐慕兰;次子李晋一娶徐佩萱,后改名徐宗汉。冯自由《徐宗汉女士革命史略》一文称她“幼随父在沪读书”,可确定其父定居上海经商。李庆春早年长住香港,1885年起定居广州,他出于什么机缘与上海徐氏联姻?徐润族兄弟在上海经商者不少,除族弟徐秋畦、徐宏甫外,尚有族兄徐芸轩、徐刚立等人,笔者还不能断定徐宗汉的父亲具体是哪一个,深望拙文能抛砖引玉,解决这个多年未决的疑问。

徐宗汉与李沛基(左一)等合影依《申报》报道、王韬书信,笔者认为李庆春与徐润族兄弟联姻,缘于1887年方耀的上海之行。1887年,广东水师提督方耀入京陛见,来回在上海停留两次。10月份,方耀、李庆春初抵上海,客居香港多年的学者王韬为老友设宴洗尘,王韬自称他跟李庆春有20年交情。王韬日记称,10月22日“同方铭山、梁子修、李林桂到西园小啜。晚,款方军门于中和园……”方铭山即方勋。次年,王韬致信李庆春:“去冬文旌莅沪,相见欢然,握手道故,重诉生平,以廿年之老友,十载违睽,而得见于春申浦上,跌宕于花天酒地间……”(《致李林桂参戎》,载陈玉兰辑校《韬园尺牍新编》第423-424页)12月份,他们一行从北京返抵上海,借“同文新局”场地宴客,“同文新局”即同文书局新址。12月27日,《申报》以“冠裳盛集”为题报道曰:“前日黎钦使、方军门讌客,均借座于同文新局。……方军门长于用兵,于海防、边防熟悉异常,所有任用诸人,亦皆因材器使,翻译西国语言文字者二人,咸精于其选,一为李守芝,字庆春,应对明敏,深明洋务……”同文书局1882年初创时,局址设在西华德路(今长阳路),不久迁到棋盘街(今河南中路)新址,故称“同文新局”。

同文书局为国人所办最早石印书局之一,为徐润族弟徐秋畦、徐宏甫于1882年开设。同年刘学询在广州创办海墨楼石印书局。徐润《徐愚斋自叙年谱》光绪八年记载:“从弟秋畦宏甫集股创办同文书局。”1889年1月(农历十二月),《申报》几次刊登《同文和记更正声明》:“启者。同文书局原系徐秋畦宏甫创设,自明年正月起与陈承德堂陈梅庭幹庭合股开张,加和记二字……”当时习惯,一个人有名有字有号,往往在名讳后面加上字号,“徐秋畦宏甫”为一个人,还是说有徐秋畦、徐宏甫两人,令人大费周章。

1930年代《上海通志馆期刊》,将《徐愚斋自叙年谱》里面的“从弟秋畦宏甫”理解为徐秋畦、徐宏甫两个人。笔者曾怀疑徐秋畦、徐宏甫为同一人。然而,更多史料显示,同时存在着徐秋畦、徐宏甫(又作徐荣圃、徐蓉圃)两个人。1895年澳门《宪报》刊登徐德敬两个儿子徐秋畦、徐荣圃加入葡籍声明;1898年3月10日《申报》称“英商蔚霞控同文书局主徐宏甫即徐蓉圃……”可知徐宏甫又名徐蓉圃(徐荣圃)。徐润在年谱光绪二十八年条目中,回忆说“又与诸昆季创同文书局,奉旨影印《图书集成》恭呈御览”。若徐润仅与徐秋畦一人合资,则毫无必要写“诸昆季”。徐润主持编纂的《北岭徐氏宗谱》中,未见徐秋畦、徐宏甫记载,令人不解。

可以想象,方耀借用同文书局宴客,会派李庆春出面与徐秋畦、徐宏甫接洽。李庆春与徐氏兄弟聊天时谈论到儿子婚事。不管是徐秋畦、徐宏甫本人还是徐氏其他兄弟,刚好有女儿徐慕兰待字闺中,婚事很快确定下来,徐慕兰嫁给李庆春长子李紫石,1888年生下一子,即李霞卿之父李应生。1971年李应生讣闻称“享寿八十有四”,按旧时计算虚岁的习惯,可推断为1888年出生。

李应生讣闻两家交情既好,1893年徐家又将次女徐佩萱许配给李庆春次子李晋一。结婚仅5年,李晋一在生下一双子女之后不久去世,徐佩萱守寡。徐佩兰、徐佩萱思想激进,先后加入同盟会,并把住处广州河南跃龙里11号变成同盟会革命机关。1911年,黄兴在“三二九”之役作战中手指受伤,潜到河南寻找革命机关。徐佩萱陪护黄兴前往香港疗伤,以家属身份签名,不久结为夫妇,改名徐宗汉。徐宗汉与黄兴结婚后,仍将与前夫所生女儿若鸿、儿子应强带在身边。广东光复不久,徐慕兰(李霞卿祖母)还担任广东女子北伐队队长,可谓开风气之先。女飞行家李霞卿(1912-1998)

李霞卿的英文名Lee Ya-ching是按上海话发音拼写,不是粤语,也不是海丰话,证明她对上海有着高度认同。1887年祖母徐慕兰从上海嫁到广州,李霞卿在生母病逝、父亲续弦后曾随祖母一起生活,10岁时随父迁居上海,入读上海中西女中,她应该会上海话。1925年,黎民伟、李应生合组上海民新公司,李霞卿用李旦旦艺名出演了几部电影。1927年,年仅15岁的李霞卿担纲电影《木兰从军》主角,一时名声大噪。

李旦旦(左)与林楚楚在电影界崭露头角后,李霞卿随夫往欧洲居住,萌发了学习飞行的兴趣,辗转瑞士、美国学习航空,为民国时期最著名的中国女飞行家。但她要到1934年才放单飞,论时间先后,在民国女飞行家中只能排在第17位,甚至更后。(《中国近代女飞行员概况表》,载关中人编著;《中国妇女航空史钩沉》)第一个驾机升空的中国女性是广东恩平人唐秀容(Anna Tong),她飞上蓝天在1915年,比李霞卿早19年。在唐秀容之后、李霞卿之前,还有很多女飞行家出现,著名的有欧阳英、朱慕飞、张瑞芬等。有作者鼓吹李霞卿是“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是比较外行的说法。

唐秀容李应生留学法国,与留法女博士郑毓秀熟悉。李霞卿经郑毓秀作伐,嫁给郑的侄子、国联秘书郑白峰,生下儿子郑柏士、女儿郑木兰。郑白峰希望李霞卿在家相夫教子,李霞卿却活泼好动,这段婚姻终至仳离,1936年办理了离婚手续。抗战期间,李霞卿在美国、南美洲国家多次进行飞行表演,宣传中国人民的抗战决心并进行募捐。这些精彩的飞行表演,使她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

与郑白峰离异后,有一商人Peter Doo常常写信、发电报给李霞卿,显然是一个热烈的追求者,这段恋情持续8年,无疾而终。歌莉写作《飞天名媛》时,未能揭示他的中文名。笔者查考文献,发现他名叫杜焜泉,广东香山人,为永安公司郭琳爽舅子,193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留美时按粤语拼写为To Kwan Chuen,是“战时国民互助会”活跃分子,1937年与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市救护委员会合作,捐款设立第廿四救护医院,专门用来救治抗战中的受伤士兵,杜焜泉出任院长之责,李霞卿积极参与医院的慈善活动。1960年代,李霞卿与香港商人李颐祥相恋,两人终成眷属,移居美国。李霞卿1997年应邀出席香港回归仪式,次年在美国病逝,享寿86岁。

余论

多数人物传记里面,英雄本人白璧无瑕,英雄的祖先也是完美无缺的,即使不是什么名士,就是当个农民,也是敦厚善良,能给后人立身垂范。笔者的研究表明,在晚清大变局下,不少家族依靠巧取豪夺发家。在辛亥老人莫纪彭的回忆里,李庆春是省城巨富;报纸报道他给学务处捐款一万两也证实了此事。李庆春长期在水师提督衙门、粤海关、两广督署担任洋务委员,巨额财富的形成一定会有贪腐成分;早年在香港敲诈勒索,也表明他的为人贪婪而险诈。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转向支持革命,容许儿媳、孙子加入同盟会并实施暗杀行动,目前还没有足够史料来解释他的思想转变。当代人要学会面对不完美的英雄,也要学会面对英雄人物不完美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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