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社会分工要求任何人在任一岗位都能有同样的效率。不管是在富士康拧螺丝,在快递公司送快递,还是在麦当劳里做汉堡,如果有一天我不干了,任何人来了也能干,我只不过是一个随时可被替换的零件,而不是独特的自己。”
(资料图)
在见到《我在北京送快递》一书的作者胡安焉之前,我专门看了几场脱口秀,准备了一些暖场的段子和破冰的技巧。毕竟,我要见到的,是一个连独自乘坐出租车,都会因为跟司机的人际交往压力过大而头皮发麻,想要尽快逃离现场的人。更何况我跟他的见面场景,跟乘坐出租车如此相似——两个陌生人,一个封闭的空间。
见面的那天,成都连日阴雨终于放晴,我对他的一切想象也随之蒸发,44岁的他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了20年里的19次“逃跑”:从做酒店服务员到跑去摆摊,在加油站加油,卖女装,卖自行车,送快递……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想逃了,想把他的故事安安静静讲完。
永远是个学生
上学时的胡安焉并不喜欢读书,对大多数课程一点兴趣都没有。哪怕现在是一个作家,出版了一部备受关注的作品,他当年的语文成绩也不好,反而是数学好一点。“那时候爸妈在学习上管得也不多,他们只希望我乖乖听话就可以了,从没要求我要出人头地,甚至觉得出人头地是有风险的,‘枪打出头鸟’,还是踏踏实实做人更重要。”被“散养”的他从没上过培训班,也没做过课外习题,更没被辅导过作业。在学校的时候总觉得很压抑,也没有什么动力,但当时学校里的学生大都像他一样不爱学习,“所以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初中毕业后就不想念了,就读了个中专。”
胡安焉也没有同辈压力,从来没有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较过。作为一个外来家庭,在广州没有亲戚,加上父母性格孤僻,每年春节的时候,连一个串门的对象都很难找到。“往往都是快到元宵节了,我们才匆匆去拜访一两家我妈的同事,这时他们家的糖果盒里剩下的,已经是些不怎么好吃的糖果了。”由于缺少外部交流,加上当时互联网还没有普及,父母的眼界便决定了胡安焉年少时的认知水平。“我父母一辈子待在事业单位里,对市场经济完全陌生,除了教我要与人为善,便什么都没有了。”
终于熬到了快中专毕业,怀着对社会的好奇和想象,胡安焉和同学们被学校安排到了酒店实习。原以为人生即将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可没想到迎来的却是当头一棒——成了被排挤的异类。
那时候同学们都不愿意干活,毕竟只是实习而已,又不是要留下,干多干少又有什么区别呢?但胡安焉不一样,他觉得,既然是自己干的活,就得又快又好地完成,才对得起自己。而且他“非常渴望好名声,极其在意外人对自己的评价”。只不过,努力工作换来的只是领导的好评而已,同学们对他却是颇有微词。有一次,大家在宴会厅撤场,搬椅子的时候,他只是想快点把活干完,就一次多码了几张椅子,身边的同学就围拢过来调侃了:“活是干不完的,你搬得越快,他们就会找越多活给你干,反正在下班前,他们不会让你闲着的。”说白了,他们是在恼恨胡安焉成为了一个“搅局者”——如果一个人太卖力,提升了劳动效率,领班就会以同样的标准要求所有人。
本想得到他人的认可,结果却惹人嫌恶。他吃惊于为什么同学们一踏入社会,就立马变成了一个社会人,而自己却永远是个学生。“就像洋葱无论撕去多少层皮,也仍然是一颗洋葱,永远不会像柑橘一样掰出鲜甜多汁的果瓤来。”
下一个会好吗?
当时的胡安焉并没有因此感到困扰,可这次经历似乎像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之后类似的体验层层叠叠地积累在一起,让他越来越觉得跟人打交道是件困难和讨厌的事情。以至于发展到后来,人际因素在他的价值排序里,会大于薪酬与前途。
胡安焉曾在上海一家自行车店工作,因为不愿意卷入老板和同事之间的人际斗争——事实上他一直保持中立,他甚至选择辞职,哪怕老板已经承诺要给他加薪,并升他为见习店长。“我反感被卷入一切人事纠纷,这令我过得不愉快,损害我的生活质量,真的是度日如年。哪怕每月给我一万块钱的工资,也弥补不了这种精神伤害。哪怕这两方都把我当成自己人,都挺喜欢我。”
在服装店做营业员的时候也是,当时店长决定为五个员工购买社保,胡安焉幸运地被选上了——这种别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却拒绝了。“因为我敏感地察觉到有些同事对此心怀不满,想到日后还要和他们共事,我不想为此增添烦恼,甚至生出纠纷。”他甚至还跟店长说,“这样做会不利于店内的团结。”
作为一个社会人,或者说想在社会中占领一席之地,总是要用更有技巧的方式去取得他人的信任与喜欢,可这显然超出了胡安焉的能力范围。但他面对这一难题的方式不是解决问题,而是逃避。
他不停地换工作,跳槽的原因都很相似——受不了人际关系的压力。就像是一个不断被充气的气球,每当负面感受积累到临爆点,他就“逃跑”,期待着下一份工作就会好了,这些困境就自动消失了,“人们就不会苛待我了,就会遇上尊重我,平等对待我的人了”。可结果让人沮丧,每份工作的境遇都差不多。
当胡安焉在不同的零工间辗转流离,接二连三地遭遇不顺心的事情,或者陷在糟糕的生活里无法挣脱时,他发现自己的感受力反而变得更敏锐了。大概在2009年,他准备转手在广西的女装店生意,空闲时间比较多,便买了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卡佛、塞林格的小说,“书店的陈列架推荐什么就买什么”。读这些书,给了他很多触动。“我不习惯也不喜欢对人倾吐,也极少告诉别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尤其是那些负面的。或许因为这个缘故,我体内的负面感受很难挥发掉,这反而使我在阅读时更容易被感动。”
在社会上不断碰壁,不断反思,胡安焉想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他发现,所有对自身原因的反思往往会追溯到同一个源头——原生家庭的影响。随着读书越多,他找到的理论解释——救赎自己的武器也越多。比如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对日本“耻感文化”的分析,就让他很有共鸣:比如父母习惯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己的孩子,孩子在家里没有隐私的空间,父母对孩子的爱非常内敛、克制以至近乎冷漠,孩子和外人发生冲突时,父母不分青红皂白训斥自己孩子,偏袒外人等等。“我小时候就一直没有独立的房间,到了二十多岁还跟姐姐睡上下铺,跟爸妈的双人床紧挨在一个屋里,外公外婆则睡另外一个很小的房间,所有的言行都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没有私人空间。跟小朋友吵架了,父母永远是骂我。”他想逃开,但是幼年的他没有能力做到,这些教育方式让胡安焉变得缺乏安全感、胆小且不自信,服从性强,隐忍压抑,认同集体价值而贬低个人价值。
读书让胡安焉理解了很多东西。“只有先理解,才能慢慢消化掉,不让它们在心里绊住自己。”读的书越多,胡安焉对现实越疏离,也开始跃跃欲试写点什么。他试着写了一批取材自真实经历的小说,人物和情节几乎都有原型,贴到一个文学论坛上和其他写作者交流,因为他的一些观点独到,还成为了一个版块的版主。在那里,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精神家园。
“我的生活中,无论是工作、生意还是感情方面,都充满了挫折和痛苦。我在一套我不适应的价值系统里寻求肯定,然后不断地失望和失败。我应该做我喜欢和擅长的事,比如说写作。”他很清楚自己的写作,从最初就怀有一种逃避的动机,“写作既可以使我投入其中,同时远离我厌恶的现实。比如,我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去上班也不交际,因为我还要写作。”
不久后,有些作品发表在文学期刊上了,但得到的稿费非常低。“我记得有篇八千字的小说,收到的稿费不到300元。这是我拿过的最低标准的稿费,至今仍印象深刻。”以写作为生的念头只好被打消了,此后,写作只作为一种业余爱好或是随手的记录,他还是在不同的工作场域之间流转。
面包与自由
2018年,胡安焉来到北京,在S公司送快递,这是他做的第十八份工作。在外人看来,他去的是一家“快递界的海底捞”公司,对从事该行业的人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工作后,他却因为每天要听主管训话而陷入深深的焦虑。
每天早上卸好货后,快递员们都急着装车去送货,可主管却让大家在他面前一字排开,表情威严,语气严肃,在安静的空气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凌厉:“公司缺了谁都行,你离开公司寸步难行!不是你有多了不起,是公司平台给你机会!别以为没你不行,换谁来干都一样!”这些内容每天都要重复一遍。
“训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公司非常成功,功劳归于公司,我们只是零部件,随时可以被替换掉。”胡安焉明白。所以每次训话,他都是眼睛低垂,看着地面,双手交叉背在身后,看上去很温顺的样子,虽然他的身体无法移动,但是思绪在逃走:“这有什么意义呢?听训话又没报酬可拿。我们小时工是计件提成的,没有任何补贴和福利。毕竟,没有人发自内心地喜欢送快递吧,反正我和我认识的快递员都不是那种人,我们只有在发工资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付出的劳动值得。”他只想把这些时间用于送更多的快递,挣更多的钱。
他算了一笔经济账:每月的平均工资是7000块左右,按照每个月工作26天算,日薪就是270块。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早上到站点后卸货、分拣和装车花去一个小时,去往各小区的路上花去一个小时,剩下用来派件的九个小时里,每个小时就得产出30元,平均每分钟产出0.5元——他的每分钟值0.5元,所以小便的成本是1元,哪怕公厕是免费的,但花费了两分钟时间。吃一顿午饭要花二十分钟——其中十分钟用于等餐——时间成本就是10元,假如一份盖浇饭卖15元,加起来就是25元,这对他来说太奢侈了。“所以我经常不吃午饭,为了减少上厕所,我早上也几乎不喝水。”
不光是开早会,每周还要开两到三次晚会,时间要比早会长得多。每天收工都过了九点半了,再等晚会开完,已经是十一点之后了。
再加上被分到了不好送的站点等原因,胡安焉在S公司干了一年后,便跳槽去了另一家快递公司,可干了没多久,公司便面临遣散的境地。那时候,北漂们都在忙忙碌碌寻觅新的工作,胡安焉却有了时间打量他们,揣摩他们的生活。他常常坐在一家美食广场的员工就餐区,这里堆了一些多余的椅子,顾客不会走进去,没有灯光,跟另一边灯火通明的经营区相比,就像剧院里的后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总是想:“北漂的日子是暂时的,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那么他们生活的另外部分是什么?是什么在他们生活的另一面吸引他们,令他们甘愿为之付出?”他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假如说,工作是我们不得不做的事情,是我们对个人意愿的让渡,那么与此相对的生活的另外部分,就是那些忠于我们意愿的、我们想做的事情和追求——无论其内容为何,暂且先称之为自由吧。”
胡安焉想到了自己:“在工作中,我很难找到我想要的自由。现在的社会分工要求任何人在任一岗位都能有同样的效率。不管是在富士康拧螺丝,在快递公司送快递,还是在麦当劳里做汉堡,如果有一天我不干了,任何人来了也能干,我只不过是一个随时可被替换的零件,而不是独特的自己。”
那个独特的自己在哪里?对胡安焉来说,是在写作里:“写作是可以让我区别于另一个人的创造性行为,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找到自己独特的本质,去丰富和深化它。”当这一念头越发清晰和强烈时,上天也给他开了一扇窗。
无心插柳柳成荫
公司遣散后不久,疫情来了,胡安焉一时间没事干,便写起东西来,写作方向仍然是小说,但为了恢复一下笔触,他写了一些随笔发在网上。其中一篇记录了自己的第十七份工作——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经历。文章在豆瓣上发出来后,意外地火了。
目前,这篇文章已有三十几万的阅读量,获得了一万多个赞,被4000多个用户收藏,“真实、优美、准确的文字”等评论在文章下面刷屏。“当时真的是没想到,一开始很懵,但还是高兴的,很大的惊喜,哪怕后来出书了都没有这么震惊。”那时候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评论,一条条地看,大都是鼓励安慰他的。只要手机打开了,就会一直有消息提醒,响个不停。“滑动页面的时候,手都会微微发抖,这种亢奋的状态持续了一周多。”
哪怕这篇文章火了,他也没想到自己就可以当全职作家了,或是就此写一本非虚构的书。“我的写作方向一直是小说,从来没想过要写自己的经历,而且一直认为,写自己的经历不算是创作。”
这篇豆瓣“爆款文”吸引来了很多出版社,他们想让胡安焉扩写成一本书,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答应了,可写到八万字的时候就写不动了。浦睿文化的责编普照也注意到了这篇文章:“但当时我脑子里并没有书的概念,就是觉得图片太多了,更像是一个记录。等到他把在上海打工的经历也写出来后,我才觉得,是一个有质感的写作,可以出一本书了。”
这更像是一场双向奔赴。胡安焉在多个编辑中最终选择了普照,是因为“普照是我接触过的编辑里,对我投入最多精力、最有想法和准备,也最想做成这本书的。”
“那时候就觉得在现在这样一个网购时代,在快递跟我们的日常生活联系如此紧密的时代,市面上还没有一本写快递员亲身经历的书,甚至连写这个行业的纪实作品都没有。”普照敏锐地嗅到了这本书的价值,“而且他写的东西,没有那么多的抒情或是自恋,简练的描写就烘托出了真实动人的场景,能让人充分地跟他共情,反思自己的生活,是让每一位打工人都能有共鸣的纪实作品。”
《我在北京送快递》出版后,普照也没有太担心销量,哪怕销量已经十分可观——出版一个月便已印刷三万本,经销商订购了两万多本。“对我来说,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远比销量那个数字带给我的成就感大。”现在普照的乐趣便是每天看豆瓣上网友对这本书的评价,“7000多条短评我都看完了,每天就跟看八卦似的,看着自己做出来的书被关注、讨论、热议,成就感蛮大的。”
逃避不可耻且有用
写书的过程也伴随着阅读和思考,如今的胡安焉,已经不再简单和对立地看待工作和写作的关系。“工作是我参与社会的主要途径,我需要从广泛和深入的社会阅历中去汲取写作养分,阅读并不能代替贴身的生活经验。”
他就是在19次的逃跑,19次的试错中,“逃避”出了丰厚的人生阅历和工作经历,和对社会不同角度、不同层面的观察和体验。而且这些看似再普通不过的经历,以专注的程度去观照时,它们散发出了从未预料到的光——假如一个人没有某些经历,他就很可能不会去思考相应的问题;假如不是置身其中,他就不会有一个独立的视角。胡安焉反而比较谦虚:“其实就是因为我一直很不顺,就总会想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会不停地反思。但如果一个人的人生很顺利,就不会想这些了,只考虑怎么把自己的顺利和成功复制下去就可以了。”
有厚重的人生做底气,他对自己的接受度也越来越高了,比如对于所谓“内向”的性格,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认为一个人的价值在于他本质上是什么样的人,而不是在于他拥有的工作、财富、他人羡慕的眼光……一个人的所有物并不能反映他的价值,人的价值在于他的内心。所以我们一生都应该去追求内心价值的实现,去深入自己,丰富自己。”
如果走近他,也会发现,所谓“内向”“不擅交际”不过是些单一的标签而已,回到熟悉、安全、日常的生活中,他是从容与自如的。比如,虽然他独自乘坐出租车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如果是和家人、同事或朋友一起乘坐,绝对不会紧张到头皮发麻。对于我这样一个陌生人,他会保持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貌,不多也不少,会客气地跟我打招呼,倒水,笑着说再见。跟同是作家的妻子一起坐着接受采访时,说到一些甜蜜的时刻,他们会像小孩子一样,互相踢对方的脚,还要拉锯一阵,直到一方把另一方的脚“逼退”。当他独自面对我的提问时,则是滔滔不绝的,只有“花狸子”才能打断他——小猫睡醒后来到他的身边,胡安焉会嘴角上扬,一只眼睛狡黠地朝它眨一下,低下头不停地爱抚,直到它离开。
“还会有下一次逃跑吗?”
“我不知道,可能会有吧,成都对我来说还是太大了。”
不过,在下一次逃跑发生之前,胡安焉终于可以好好地享受当下了。他在市区用可以承受的价格租了一套两居室,房东留了两个书桌,正好解决了两个作家的写作需求,他把靠窗的“景观位”留给了妻子。小区周边生活设施便利,走几步就有便宜的菜场,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区图书馆,在生活的喧嚣到来之前,他每天都去那里看书写小说,“我还是会继续写我的小说的,纪实类的写作会放一放了”。只不过,他最近一直忙于新书的宣传,接受各种采访,很久没去了。不过这不重要,现在的他很爱笑,跟前几年脸上挂着阴郁不同,整个人都很明亮。就像成都的阳光一样,能够穿透云层,是一年中难得的时刻,要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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